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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军往事
第二章 一声召唤
发布日期:2014年10月10日 11:27:58 浏览次数:645

  战争,这个喋血生存的怪物,谁知道它是如何诞生的?

 

  古往今来,它以各种理由、各种面目出现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涂炭着生灵。有人说,战争源于自然环境和人类的生物本性,它与这个世界同体共存,是自然和永恒的现象。有人说,战争是神明对人类的惩罚,每一场战争,都是神明借人类自己的手,完成惩戒。有人说,战争根源在于优劣民族之间的差别。还有人说,战争是为争夺一定的生存空间和自然资源引起的。

 

  战争仅仅是一种社会历史现象,是不同阶级、民族、国家和政治集团之间为了一定的政治、经济目的而进行的武装斗争吗?战争真的是从来就有,是永恒的吗?

 

  今天,生于和平年代、远离战争和战场的人们,虽然没亲眼目睹过箭矢射穿肢体带来的痛苦,没亲眼目睹过刀斧削砍头颅迸溅的血雨,没亲眼目睹过地雷爆炸掀起的尸块,没亲眼目睹过炸弹由天而降带来的巨大的毁灭,但是提起战争,每个善良人的心底都会不寒而栗。

 

  战争是可怕的,伴随它的是血、是火、是哀嚎、是呻吟、是惊恐、是无助、是麻木、是绝望、是死亡、是伤残。然而,当侵略者把沉睡的战争怪兽催醒,高举战旗,跨越海洋,来到我们的土地、家园的时候,我们的人民,勇敢地拿起武器,勇敢地冲到战争的阴影里,与敌人厮杀、作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取得胜利,保住了我们的家园。

 

  死神是战争忠实的仆从,他伺候在战争怪兽身前身后,一路攫取着生灵,献祭于主人。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8年抗战,守土卫国的中国军民,伤残、死亡、失踪人数超过4500万。随后,在推翻国民党统治、解放全中国的解放战争中,又有300多万人失去了生命。

 

  逝者长已矣,活者,那些从死神指缝里顽强逃出的生命,那些被战争损害了肢体、心智的人们,如何度过余生岁月?烈火从原野驰过,洪水泛滥出河床,失去嫩枝的树干,折断苞蕾的花朵,如何从噩梦中醒来?残缺不全的生命啊,还有未来吗?还有明天吗?

 

  数以百万计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受伤致残的军人,在战场上完成了军人的使命,但是,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我们这部小说所要讲述的,是2000余名当年在东北荣校学习生活的荣誉军人,不甘脱掉军装返乡,在一声“到北大荒去,开荒,种粮”的召唤之下,他们背起行囊,唱着军歌,开赴荒原,顶严寒,冒酷暑,犁地种粮,建立起荣军新村的故事。

 

  他们所得到的关注和创造的奇迹,是前所未有的。他们按照自己的梦想,一切从头开始,在荒原上建立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他们还要按照自己的梦想,把那里建成理想中的天堂。60多个春去秋来,当年的荣军官兵一一作古,惟有那金黄的麦海,每到8月,在蓝天下起伏依旧,涌动如同往昔的波澜壮阔……

 

  “到北大荒去,开荒,种粮!”这一声召唤,来自我们故事的主人公赵旭升,而紧紧追随他的,有那位在四平城外、塔其木、小丰满水电站等几次战斗中冲锋在前的英雄安立国,有失去了全部脚趾、两根手指、身上有两块碗大伤口的李勇江,还有罗小宝、王方利、胡汉、魏秀秀等众多荣军官兵,以及荞麦、王萍、于春秀、黄英、春妮等深深爱着他们的女性。

 

  话说赵旭升离开野战医院以后,回到黑龙江工作。1948年夏天,被派往讷河县荣校担任校长。讷河县位于黑龙江省西北部,松嫩平原北端,小兴安岭南缘,嫩江中游东岸,因讷谟尔河横贯境内而得名。在历史变迁中,先后改为博尔多驿站、布特哈总管衙门、讷河直隶厅等,1913年设置讷河县。

 

  省荣管处处长王奎和赵旭升是老熟人,他非常了解赵旭升的革命热情、政治素养和善于做思想工作的本事,极力向上级推荐,让赵旭升到“乱得一塌糊涂”的讷河荣校任政委。

 

  赵旭升上任前,在王奎办公室,听王奎给他介绍讷河荣校的情况。

 

  “老赵啊,现在全省有十几所荣校,可是管理得都不像样,尤其是这个讷河荣校,这个乱糟!说是荣校,跟收容所没啥两样。要校址没校址,要学堂没学堂,好几百名荣军,就散住在老百姓家。唉!这些家伙,哪个部队的都有,哪个省份的都有,难调理!今天和老百姓起冲突,明天到县政府去闹事,一天天搞得乱七八糟。前线还在打仗,我们这块工作做不好,隐患可就大了!既然办的是荣校,就要培养出人才来,让荣军学到文化,以后能安置工作,能为建设新中国出力,你说是不是?你呀,要尽快进入角色,摸清情况,弄出个样子来,然后尽快把经验推广开!”

 

  赵旭升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老王在地上边转磨磨,边做这些带着牢骚的指示,等老王说累了、说够了坐下来,他才开口:“老王啊,你这一番话,我就听到了三个词,乱糟、乱七八糟、乱糟糟。其实这做思想工作最难,也最容易。说难,难在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每个人和每个人想法不一样。说容易,我只有一个窍门儿,那就是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事情,知道他们想什么,才能对症下药。而我的药,只有一味,那就是激情……”

 

  赵旭升说到这儿,王奎“扑”地笑了,打断他:“得得,你又来诗人那一套了!什么鸡情鸭情的!”

 

  赵旭升站起来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跟你这个大老粗啊,我真是没啥共同语言。好,我就这么跟你说,人啊,要有魂,魂是一团火,你要把每个人心中的火点着了,他就有魂有魄了。他就能克服一切困难,他就能无往不胜。这个你同意吗?”

 

  这回,王奎似乎听懂了,点点头。

 

  “希望!”赵旭升又试探地说出一个诗意化的名词,看王奎接着点头,就继续说,“希望,拿老百姓的话说是念想、盼头,咱们活着,要有一个希望撑着。比方说你,你就希望早点打完仗,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一家老小能吃饱、能穿暖,住的房子宽绰点儿,生病了能治起。儿子成才,娶个好媳妇,闺女嫁个富裕人家。人和人互相尊重,谁都不受欺负,是不是?”

 

  “是,是,就是这些。你咋知道的?莫非你会变戏法,钻到我心里去了?”王奎感觉赵旭升真的钻进自己心里查看过一番。

 

  赵旭升语调慷慨激昂起来,右手指着王奎的胸口:“你呀,你还希望我们共产党得天下,希望全国插遍红旗,希望国家强大起来,不被列强欺负,希望自此以后,没有战争,人民永远过和平的日子!”

 

  “对啊!对啊!这些我想过啊!是我想的啊!”王奎也激动不已。

 

  “那么,老王,你说,有这些美好的理想,再看看面前的困境,你还觉得它们有多么难克服吗?你没有信心去战胜它们吗?”说完这番话,赵旭升猛地一拍王奎的肩膀。这一拍,就像一股暖流注入了王奎的全身,王奎从椅子上蹦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大步流星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嘴里念念有词:“说得好!每次和你谈话,我都热血沸腾,恨不得跟你走,跟你往前闯,往前冲——好啦,好啦,老赵啊,我明白了,讷河的荣军啊,都像我一样忘记了理想,没魂了,你快去吧,去帮他们找回理想,找回魂儿,找回精气神儿,你快走吧,快去讷河,那些荣军战士太需要你了!”

 

  赵旭升笑了,两颗白门牙露出来,看着是那么的开心,那么有感染力,这笑容也是他独有的标志。

 

  赵旭升到讷河当天,看见的情形,跟王奎描述的丝毫不差。他带着郝文定下火车的时候,还不到下午3点。他们打听好校部所在的旧天主教堂就在大街尽头,便顺着火车站前面的大街往前走,一路看见三三两两的荣军,干什么的都有。

 

  在离旧天主教堂不远的一个路口,摆着一个香烟摊,几名荣军围在烟摊前正高声大气地讨价还价。

 

  “到底要不要?摩挲来摩挲去半天了,烟盒子都捏瘪了,不要就别摸!”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哎!龟儿子!你老人家还不耐烦了,老子摸摸你的烟是给你脸面,老子就摸!就摸!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这是一个湖南口音的人在说话。

 

  “谁是你龟儿子?你骂谁呢!你是谁老子?好胳膊好腿儿的丘八见多了,你去打听打听,姑奶奶我怕过没?你这半拉嗑叽的人,欺负老娘们儿一个顶俩哈……”

 

  “哎!龟儿子!要不是老子们在前方拼命打老蒋,你能坐在这儿摆摊子赚老子们的血命钱?你他妈的,老子砸了你这破烟摊!来,把她这破摊子砸了!”

 

  “砸!砸了她!”

 

  “叫她快滚!”

 

  “砸!”

 

  一阵呼喊之下,香烟匣子散了架子,烟盒子撒了一地,卖烟女人扑倒地上,嚎哭起来。赵旭升挤进人圈,看见一位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矮个战士正在香烟盒上跺脚,把一盒盒香烟踩得七零八碎。

 

  “停下!”赵旭升一声大喝。

 

  矮个战士停下来,回头看见身边比他高不了多少,也并不强壮的一位首长,腰里挎着手枪,那一张清瘦的脸严肃得吓人,他身后跟着一个又高又壮的警卫员。

 

  “来,大家把香烟捡起来。”赵旭升一边去扶坐在地上的妇女,一边招呼周围的荣军们。

 

  郝文定先蹲下,帮着卖烟的妇女捡香烟,有几位战士也跟着弯腰捡香烟。

 

  烟盒完好的香烟搁回烟摊上,踩坏的香烟放在郝文定衣襟里。

 

  “大姐,这些踩坏的烟多少钱?我赔你。”赵旭升问卖烟妇女。

 

  “多少钱?你们给多少钱我也不要,我找个地方说理去,你们这还叫解放军吗?”

 

  “大姐啊!有啥委屈,你就跟我说吧!我们战士做得确实不对,我替他们跟你认错!”

 

  “跟你说?你算干啥的?你能给我出这口气?啊?”

 

  “他是荣校新来的政委。”郝文定大声介绍,周围的荣军们不由自主把身体站直了。

 

  赵旭升给文定一个手势,文定打开背包,掏出几张纸币递给赵旭升。赵旭升把钱塞到妇女手里,亲切地说:“大姐,这些钱你别嫌少,先拿着。天不早了,你家住在哪里?你也该回去给家里人做晚饭了吧?等明天我们上门去道歉好不好?”

 

  卖烟妇女看看手里的钱,全包这些烟也够了,她擦擦眼泪,把赵旭升上下打量一番,又狠狠地看了带头掀翻她烟摊的那位战士一眼,斟酌着说了一番话:“我可不敢劳烦首长大驾,我家住得远。刚才我的话也不好听,各位兄弟多担待点儿。这一片儿我也不来了。这事就都别往心里去了。首长,你也就别处罚这些同志,他们也怪不容易,出家门时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现在,你瞧瞧,缺胳膊少腿儿的,瞎的聋的,没一个囫囵个的好人儿……唉!我不多唠叨了,回家给孩子们做饭去!”

 

  卖烟妇女挎上香烟匣子走出人群,急匆匆向前而去,走出几十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只见赵旭升和荣军们还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脚下加快速度,很快就走出了荣军们的视野。

 

  郝文定把衣襟里的香烟都塞到那位自称“老子”的独臂荣军怀里,跟在赵旭升身后,大踏步走进天主教堂大门。

 

  校长张怀民把赵旭升安置在教堂里住下,就在临时办公室里。当晚,赵旭升并没有找“老子”荣军谈话。

 

  第二天一大早,昨天傍晚在荣校大门外、自称“老子”的独臂荣军来找赵旭升。

 

  “报告!”他站在门外喊道。

 

  “进来。”赵旭升早已经看见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子的“老子”,等他走进屋,站在自己面前,也不搭理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老子”忍不住张嘴说话了:“赵政委,昨天我错了,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你处分我吧。”

 

  “罗小宝,湖南耒阳人,1944年参军,立过三次二等功,号称‘孤胆英雄’。”

 

  随着赵旭升一字一顿的话音,罗小宝把头低下了。

 

  “来,坐这里。”赵旭升示意罗小宝坐下,“你昨天做得很过分啊!”

 

  “我……政委,我昨晚想了一夜,原因就出在我的方言习惯上。你知道,我们湖南人喜欢称自己是‘老子’,可不是真想给谁当爹啊!谁知道那个卖香烟的大姐嘴巴那么厉害,像刀子一样伤人呢!”

 

  “你的意思是——那个卖香烟的大姐错了?”

 

  “不是!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残废,我不愿别人揭我的短处,胳膊给截掉了,我最害怕听到别人嘴里说残疾,害怕被别人蔑视,好像……好像我一残了,就要依靠谁一辈子,成了一条癞皮狗、落水的癞皮狗。”

 

  罗小宝说得那么真诚、生动,赵旭升忍不住笑了,说道:“癞皮狗,还是落水的癞皮狗,你可真会比喻!罗小宝同志,残疾怎么了?咱这身上都是光荣疤!”

 

  “政委,你不懂!你身体好好的,怎么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呢?”

 

  “哈哈……罗小宝,你是不是想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赵旭升笑着站起来,抠出自己右眼的假眼睛,拿给罗小宝看,“喏,塑料的。”

 

  赵旭升把眼珠又放回在眼眶里,他又指指直挺挺的左胳膊:“这也是摆设!”

 

  “罗小宝啊,咱们在战场上流过血,受过伤,都是功臣,这是事实。可你想想,拿枪扛炮挥刀的是我们,但我们身上穿的,脚上穿的,嘴里吃的,是谁给的?是老百姓!受伤了,是谁给抬下来的?是老百姓!是咱后方的人民。你打完仗,戴上军功章了,老百姓得到什么了?他们嘴上吃的省下来,穿的省下来,冒着炮火,胆战心惊,有的也负伤丢命,跟我们一起上战场,我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他们?”赵旭升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让罗小宝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时,校长张怀民走进来。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从外表上看没有什么伤残,但实情是他身上有八块伤疤,背上还有两块弹片没有取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老赵,走,去看看咱们的学堂。”

 

  他一扭头看见了罗小宝,“罗小宝,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噢,看你这样子,怎么低眉顺眼的,像个小媳妇?政委,你厉害啊,擒贼先擒王,把这贼小子收拾住了,荣军们就好管理多了!”

 

  看着罗小宝一脸尴尬,赵旭升打趣:“什么贼小子、小媳妇,人家是‘老子’哦!”

 

  张怀民一头雾水,赵旭升笑着摆摆手,让罗小宝先回去,去找一下卖烟的妇女,晚上要带着他去给人家道歉。

 

  赵旭升和张怀民走出天主教堂,昨晚,赵旭升已经四处走了走,把荣校的家底摸了个大概。

 

  荣校的教室设在天主教堂的空地上,全部教学工具就是挂在墙上的一块黑板,还有黑板前的一张桌子,一根长条凳。平时上课,战士们带着背包,拿上砖头或者纸盒、木板,席地而坐后,背包就当课桌了。

 

  赵旭升问张怀民:“老张,咱们学员学的是什么课本?”

 

  “哪有什么课本,就是学几个字,唱几首歌,现在人心乱乱的,谁有心思学习?再说,”张怀民压低声音,“再说学几个字当屁用?这帮瞎子、聋子、瘸子、拽子,被炮弹震坏脑袋的傻子,靠这几个字能拉动犁还是能插好秧?学了这几个字,一只膀子就能当两只膀子使唤了?一条腿就能当两条腿使唤了?瞎子就能看到路了?傻子能聪明回去?”

 

  “嗯,你接着说。”赵旭升让张怀民说下去。

 

  “来到收养所的荣军,伤势轻的,不耽误劳动的,老家解放的,都回老家去了。剩下这些都是重伤员,生活上还能自理,干活可不行,还有就是老家还没解放的,没地方接收,这以后咋生活呢?靠国家养一辈子?那样活着,窝囊不窝囊?还有,有老婆的也就那样了,将就着过,嫌弃啊,烦啊,也就那么样了。光棍呢,靠党和政府养的人,还靠党和政府给咱配个媳妇?自己活下去都艰难,能养活得了老婆孩儿吗?”

 

  “嗯……接着说。”赵旭升找到了病根儿,讷河荣校的病根儿,原来这位“群龙之首”校长同志心里简直一片漆黑,对荣校的前途毫无信心。

 

  “没啥说的了。”张怀民发完一顿牢骚,疲倦地坐到长条凳上,两眼盯着泥土地,默默无语了。

 

  赵旭升挨着张怀民坐下,向远处不断聚集来上课的荣军们望去。朝阳就在他们身后,那些缓慢的蹒跚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一根根拐杖敲打地面的嗵嗵声,那一支支导盲棍向前探索的哒哒声,传入他的耳鼓。他的心颤抖了,一泓热泪盈到眼眶里。

 

  右眼瞎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左臂摔断后,他没有流泪。他就是往前冲,往前冲,就是把自己的身体打散花了,只要剩一个拳头,他也要捣向日寇的头颅,把它们砸扁,就算只剩一颗心,他都会把它化成一柄利剑,化成一粒子弹,射向敌人的胸膛。

 

  从17岁参军,到27岁,他经历的战斗上千次,他看见的死人有上万人,他看见的伤号更是不计其数,但是他从来没有颤抖过,哭泣过。

 

  但在讷河7月的阳光下,在远离炮火硝烟的地方,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但是,他的眼泪不是哀怜自己,而是由内心升起的悲悯,随着这悲悯,他内心涌动出一股强大的热流,他要把自己交给这些人,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这些死神指缝里坚强地活下来的英雄和勇士!

 

  他猛地擦干眼泪,举起右手,向走得越来越近的荣军们大声喊道:“同志们,快走几步,我们要上课了!”

 

  赵旭升和讷河荣军学校的学员们见面的第一天,就实施了自己的想法,他让学校的干部们对学员的文化程度进行一次详细调查,然后,按照学员不同的文化程度,编成甲乙丙三个班,学习国语和常识。甲班认字数目是1000个,还上数学课。乙班认字数量是700个,也上常识课和数学课。丙班认字数量是700个。教授方法是“小先生”制,干部教甲班,甲班教乙班,乙班教丙班。

 

  每天上午上课有很严格的时间表,下午休养。上课前唱歌,互相拉歌,气氛非常活跃。一个月还要考试一次,每次都要选出前几名,在大会上表扬。学期结束,还要选出喜欢帮助人和学习认真的学员,评为优秀学员,给予表彰。

 

  赵旭升的做法和要求,让讷河荣校的荣军们眼前一亮。有了组织,有了要求,这些职业军人们就好像隐隐听到了冲锋号,精神为之一振。随后,这个新来的政委就一头扎在人堆里,和这个唠家常,和那个说打仗的事,互相询问对方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乡土人情。这些来自不同部队的荣军官兵们感觉由天而降来了一个兄长、一个老战友,都活跃起来,纷纷向赵旭升诉说苦恼,提出建议。每天,在赵旭升的身边,聚集着一群又一群的人,他就像一个有吸引力的漩涡,从天主教堂里,移动到教堂门口,移动到操场、街上、商户家中荣军临时借住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他的身边,追随他的话语、他的脚步。

 

  半个月后,看到文化学习开展起来了,赵旭升带着郝文定悄悄去了一趟齐齐哈尔,找到了王奎,递上一个单子,要求拨一些钱款。他已经在讷河县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处闲置的木材厂,修缮一下,就可以让荣军们全部入住。置办些炊具,还可以开食堂。此外,他还拿出自己编写的四册《荣军文化课本》,请王奎抓紧帮助复印。

 

  王奎听完赵旭升的汇报,脸上乐开了花,一边帮他申请钱款,一边联系课本复印。一周后,赵旭升和郝文定满载而归。

 

  一个月后,王奎来到讷河检查荣校工作,看到的是一片勃勃生机。荣军们欢迎的掌声是那么热烈,荣军们的歌声是那么激昂嘹亮。

 

  “虽然我们已残废,也要保持光荣传统,忍着创伤继续战斗。努力学习,加紧生产,支援战争,消灭蒋匪,争取全中国的解放。”这是赵旭升创作的歌曲,词句简单,旋律简朴,字字句句都抒发了荣军们的心声,唱得荣军们浑身是力量。

 

  接下来几个月,讷河荣校送走了一批批合格的毕业生,能继续到部队上的,高高兴兴回部队去了。不能再回部队的,老家解放的,就回老家去了。一批走了,一批新荣军又来了。年底的一天,王奎打来一个紧急电话,让赵旭升即刻赶到齐齐哈尔,齐齐哈尔发生了大事,荣校江苏大队的荣军把省长关起来了,事情闹得很大。

 

  赵旭升带着郝文定风尘仆仆赶到齐齐哈尔,很快了解了情况。原来,齐齐哈尔荣校荣军人数近2000,政府负担太大,因此省政府下令让荣校解散,荣军们全部转业返家。齐齐哈尔荣校是按照荣军原籍所居省份编队的,分江苏大队、河南大队、广东大队、湖北大队等等,江苏大队人最多,而且江苏还没有解放,回去,只有等着被捕杀害。这道命令,引起荣军们的不满,江苏大队的荣军就冲击了省政府,抓住省长后关押起来,还搞到一些武器,眼见局势难以控制。

 

  赵旭升问明情况,只身带着郝文定,敲开了齐齐哈尔荣校的大门。讷河荣校赵旭升政委的名字,齐齐哈尔荣校有不少人知道,一个月前,王奎请赵旭升来做过演讲,赵旭升的演讲很受荣军官兵欢迎,赢得了一次次掌声。这也是王奎搬来赵旭升这个救兵的原因。

 

  正如王奎期望的那样,赵旭升用了一个下午,就把事件处理好了。江苏大队荣军们交出了枪械,放了省长,领头的胡汉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处分。

 

  东北荣军管理处经过认真考虑,撤销了解散荣校的命令,把讷河、镇东、安广等荣校近2000名学员集中到了齐齐哈尔,决心办一个比较正规的大型荣校。赵旭升被任命为齐齐哈尔荣校的政委。

 

  一列火车在黑暗中疾驰。在一节坐了很多军人的车厢里,赵旭升正和王奎为开辟农场的事争执不下。

 

  “你前段的成绩我不否认,可是你这个想法实在不妥,不可能!我说你一个瞎子领着一帮残废,能办起个什么农场?胡扯!净胡扯!吹口气儿,那些荒草就会倒下,那些麦子就会长出来吗?别做白日梦了!”

 

  “残废?残是残了,但不是废物。你这么说,是从心里还没有认识到我们的力量,还是把我们当拖累。”

 

  “我可不是那层意思。好吧,你说开农场,要不要劳动力,能劳动的壮劳力?你那些瞎子、瘸子、拐子、缺胳膊少膀子的,那些身上碗大伤口、拳头大疤的,那些老病号子,你叫他们单腿一蹦一跳去开荒犁地?你叫他们单手抱着锄头锄草?你叫他们摸着瞎去割麦子?怎么扬场?怎么扛麻包?怎么装车卸车?你想想那些细处,想想那些场面,办集体农庄,办农场,那不是开玩笑啊!”

 

  “细节我是想过,想得比你多,我们要团结互助,几千人组合在一起,一起战斗。从前,打鬼子打老蒋,有多少不能做成的事我们做成了?胜利了?种地,比在刀枪炮火下的战斗,是不是不算战斗。”

 

  “我可没说他们是废物啊!还战斗?和谁战斗?”

 

  “跟困难,跟病魔,跟死神,跟消沉心理,跟一切和战士品格不相容的精神上的障碍,跟一切把狮子变成绵羊的可怕的邪恶的力量,我们不能跪下,不能屈服……”

 

  “看看,又说哪儿去了?我只是提醒你面对现实,你呀,可别拿出诗人那一套,灵感一来,热血沸腾,你要方方面面都想周全,对这些战士,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们,咱们要想最好的出路给他们。”

 

  “唉——我跟你说啊,我可很久没写诗啦!我不是不面对现实,也不是没想过那些细节,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我正是从一名荣军战士的角度出发,想了这些。集体农庄必须办,也一定能办好!只有集体农庄,才是荣军战士的最好归宿,是最美的希望!”

 

  “老赵啊!我说不过你,可是你要听我一句心里话,开荒种地,办集体农庄过日子,可不比跟小日本、跟老蒋打仗,你呀,你这个瞎子,一只胳膊不好使,干嘛要去挑那么重的担子?”王奎口气柔和下来。

 

  “我吃得消!老王,你了解我的身世。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苦读书,长大当一个教书先生,在一个小镇上娶妻生子,有房子,有园子,给父母养老送终,自己干爱干的事,安逸地活到老,可是日本鬼子来了,我没了父母,没了家园,我带着仇恨参加八路军,一场场仗打过来,有多少次受伤、流血,军衣被血水浸透……我记得三九天,那么冷,蹚水过汾河,差点冻死。我记得自1940年以后,我们一连4年反鬼子扫荡,那日子有多么艰苦?还有去乡下打胡子,脑袋别在腰带上。可是,你现在叫我停下来,找一个地方,养身子,度清闲,我还偏偏不想那样。我觉得吃苦操心就是我的命!我的命现在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是和那些荣军战士们在一起的,我们是一体的了!我要和他们爬冰卧雪,同生共死!”

 

  赵旭升的手伸出去,把王奎一双手紧紧握住,他接着说道:“老王,你放心吧,北满有那么多荒地,土地那么黑!那么肥!我们那些荣军战士,准能开出一顷顷良田,播上麦种,收回来麦子,养活自己,支援前线。我们肯定会把农庄办得生机勃勃!”

 

  黎明的曙光里,列车驶进齐齐哈尔车站,众人下车, 王奎和赵旭升握手告别后,带着警卫员走向接站的马车,赵旭升和郝文定走向荣校来接站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广场,王奎又朝赵旭升大喊:“伙计!再想一想,千万不能干!”

 

  赵旭升挥手喊道:“箭在弦上,非干不可!”

 

  赵旭升回到荣校,大约过了一周,一天中午午休时,他顺着校园后的树林,一边散步,一边细化自己办集体农庄的构想。

 

  一串串碧绿的榆树钱儿透漏露出北方的春意,鸟雀欢鸣,赵旭升走出了微微细汗,心情渐渐愉悦起来。

 

  他看见树林空地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荣军埋头锄地,只见他弯着高大的身体,双手抱着锄头,汗流满面地认真锄地,在他面前,已经翻整了一片黑土。

 

  赵旭升走到他身边,亲切地唤住他:“中午不休息,在这翻块地种庄稼?”

 

  身材高大的荣军停下手来,看见是政委,赶紧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回答:“不种庄稼,种一点白菜、豆角、倭瓜。”

 

  “你是炊事班的?”

 

  “不是。我是乙班的学员,叫安立国。”

 

  “安立国!哎呀,我知道你,你是辽宁海城人,1945年参军,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赵旭升伸出右手,紧紧握住安立国的左手,荣军人的握手礼,是那么特殊,然而,真情和友谊的传达,在他们中间也是那么迅疾。

 

  两个人走到树荫下,安立国从衣袋里掏出旱烟叶,卷了一根烟卷,递给赵旭升。赵旭升捏在指间,并不吸,安立国笑笑,自己卷了一只,点燃吸上了。

 

  “政委,你的课讲得真好。你说咱们荣军要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想办法支援前方,这话说得真好。不过……我想问问你,有啥具体打算。”

 

  “老安,你也是老兵了,跟我说说你有啥想法没有?’

 

  “我?”安立国望向树林空里翻开的土地,猛吸几口烟,下了决心似的说,“要是让我说,咱们就去种地,办个大农场,咱们这些人,死都不怕,种地肯定能种好!咱们不能和老蒋直接拼,就用粮食支援前方。”

 

  “好!说得好!”赵旭升猛地站了起来,拉起安立国,向那块土地大步走去,他们蹲下身来,抓起还带着潮气的黑土,“老安啊,我可是遇到知音了!办农场,办集体农庄,种粮食,养活自己,支援前方!你告诉我,这样的想法咱们荣军里多少人有?咱们要是喊出去开农场,有多少人能干?”

 

  “有十几个吧……政委,你也想办农场?”

 

  “不办农场干什么呢?这些天我看了荣军们的档案,咱们这些荣军大多数都是农村来的,都会伺候地。我去年来黑龙江打土匪,可真是相中了一块地方,离咱荣校不远,那块荒草甸子要是种庄稼,肯定是麦浪飘香,五谷丰登!老安,晚上咱们找几个想办农场的,一起合计合计这个事。”

 

  1948年5月10日,齐齐哈尔荣校政委办公室里,充满着解放军官兵们久违的临战前的紧张激动气氛。

 

  赵旭升和安立国坐在一边,张怀民带着几个干部坐在另一边,罗小宝也被找来了,坐在门口。

 

  “我不同意去建什么农场,建农场是体力活儿,咱们这些人走路都不利索,伤口有的还没全好,咋能吃那个苦?到时候地种不成,人出了事,这个责任谁负?”张怀民首先表示反对。

 

  “那总比在这坐吃等死强!”罗小宝说。

 

  大家一时无语。

 

  安立国看了看赵旭升,赵旭升向他示意,他便鼓足勇气说道:“我打小就给地主种地,家就是东北这旮儿的。咱们当初参加革命也就是为了打走小日本儿,打倒老蒋,过上能吃饱能穿暖的日子。现在咱们负伤了,上不了战场了,不能就这么干瞪眼待着,开荒种地去呀!虽然咱们是残废,可是大伙的力量加起来,有啥事办不成的呢?我敢保准,咱们革命战士能种出麦子来,能打下粮食来!”

 

  “对啊!”

 

  “是这个理儿!”

 

  “打多少粮食是多少粮食,总比吃白饭强!”

 

  有几个人站起来,坐到了赵旭升、安立国那边,和安立国、罗小宝他们小声而兴奋地拉呱儿起来,这边只剩下张怀民和一位年纪很大的干部。

 

  张怀民站起身来,在屋地中间转了几圈,最后站住,下了决心似的对大伙说:“既然你们都要去试试,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东屏荣校种过地,还有一些家底儿,咱们要干,不如到那儿先试试!”

 

  赵旭升边往起站边攥紧拳头,带头喊道:“我们一定要成功!”

 

  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举拳挥舞,大声呼应:“我们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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