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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军往事
第八章 模范剧
发布日期:2014年10月10日 11:36:03 浏览次数:688

  山岗上枯叶飘零,田野上枯草萋萋,大地一片沉寂。修理厂的小烘炉,却火光熊熊。李勇江和胡汉带着战士们,正挥汗如雨地打造拖车呢。

 

  小烘炉建起来以后,解决了荣军农场大部分农机具损坏件的修理问题,打造了不少锄头、镰刀,分发到各个分场,这里是另一个战场。

 

  田地里,庄稼收完了,荣军们一部分开始紧张地建房,一部分开始积肥。第一年收成不好,荣军们开了几次讨论会,找原因,鼓士气,全体大讨论,有一条大家很赞成,就是要在冬天进行积肥大会战,收集草木灰、人畜粪尿做肥料。“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黑土地虽然土质肥沃,可都是生地,凉,只有把地种熟,地才会暖起来,才会有劲儿,庄稼才会长得更欢实、壮实,才能开出更多的花,结出更多的籽实。

 

  说干就干,各分场的荣军们以总场为基地,开始积肥活动。几天以后,一个草灰堆,一个粪堆,就高高地出现在总场马号东侧的空地上。战士们把两个肥料堆堆得就像刀削过,四面呈梯形,上面平平的,看起来非常壮观。

 

  肥料有了,开春前能积五六十吨,怎么运送到地里呢?要是有一台大拖车就好了。

 

  一连十多天,人们发现李勇江天不亮就在场区一瘸一拐地转悠,大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有人跟他开玩笑:“老李,你是不是得了梦游症了?”

 

  有一天,李勇江从学校后面沙坑跑回来,叫大家伙快去帮他把“宝贝”抬回来,人们这才知道李勇江整天走来走去在踅摸啥。人们跟他来到沙坑后面的壕沟里一看,原来他说的宝贝是一个旧拖车架子和几个旧轮胎,都是日本人扔下的,李勇江要用这些东西做拖车。

 

  几十名荣军把拖车架子和轮胎抬回小烘炉,李勇江他们连夜就开始干了。

 

  旧车框子需要补拼,铁角连接的地方要钻眼儿,然后用螺丝钉螺丝帽带上。修理所几天前弄回来一台旧钻床,但是没有动力带动,正干在兴头上的胡汉把扳手一扔,吼了一句:“他娘的,这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干不了啦!”

 

  胡汉气呼呼地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到地上卷起旱烟卷来。

 

  李勇江皱紧眉头,围着钻床转……他把手伸进皮带,拨弄几下,眼睛里闪出光芒,他慢慢走到胡汉身边,也蹲下来,把胡汉嘴里吸着的烟卷抢过来,笑嘻嘻地吧嗒起来。

 

  胡汉看李勇江那神情,好像又有了什么好主意,就问道:“你这个智多星,又有主意啦?”

 

  李勇江慢条斯理地把旱烟卷吸完,这才说:“小米加步枪咱们就能打跑日本鬼子,打倒蒋介石,现在我就不信咱们凭两只手做不出拖车来!”

 

  胡汉头一梗,说:“这回我可不信你啦,你用手指头能给铁板戳出个洞来?”

 

  李勇江走回屋里,双手伸到皮带下,猛一拉,皮带转动起来,他越拉越快,皮带也转得越来越快,钻头飞旋起来,旁边站着的几个荣军见状都跑过来,把双手伸到皮带里,啊!钻床开动了!

 

  皮带飞速旋转,靠的是一双双赤裸的手。飞速转动的皮带下,血肉做成的双手磨红肿了,破皮了,流出了鲜血,但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胡汉泪眼模糊,搬动铁板在钻孔下对好,在标记处钻孔,他尽量不叫自己有一丝延迟和停顿,但是他的心颤抖着,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钻床停下来,需要钻眼的铁板钻完了,李勇江他们从钻床边站起身来。

 

  胡汉跑过去,把战友们一只只血肉模糊的手捧起来,他的眼泪喷涌而出,一把将李勇江搂在怀里,战友们都扑到一起,紧紧相拥在一起,这场面,多像他们以前穿越了炮火硝烟之后的忘我相拥,再一次血泪交融。

 

  李勇江他们几个到卫生所包扎伤口,把黄医生和卫生员吓了一跳。黄医生一边给李勇江他们的伤口涂红药水,包扎,一边心痛地数落:“老李,你发电不用油,全靠人的血和肉,你这个大拖车要是造成了,那是有血有肉的活车!你们这些人,打仗不怕死不要命,干起活来还是不怕死不要命!你们是铁打的吗?看,看!这会儿龇牙咧嘴啦,疼了吧?十指连心啊,这赶上给犯人上刑了,你说说你们,都傻啊?!”

 

  李勇江和战友们只是笑,举着手,疼得哆嗦着,等着治疗包扎。

 

  赵旭升闻讯赶来,挨个查看了伤势,挨个拥抱战友。他无话可说,他的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在这荒原上,从无到有,有了他们这些充满梦想的人,有了房屋,有了田地,有了一个个奇迹。虽然今年在种地上遭受了曲折,可是看看这些荣军战士,看看他们眼睛里闪动的光芒,看看他们的壮举,他赵旭升还畏惧什么,担心什么,他要振奋起来,他要继续展开梦想的翅膀高飞起来,带着这近千人的队伍,向着胜利前进。

 

  第二天早晨,郝文定把十几双新手套送到了修理厂,李勇江他们戴上手套,继续干活,一周后,一辆载重五吨的八轮大拖车做好了。

 

  拖车做成那天,各分场的荣军们几乎都赶来了,大家围着新拖车蹦着,跳着,摸着,看着,喊着,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高兴——他们又有了一个“新战友”!

 

  拖车一次可以运载五吨左右粪肥,这边装车往地里运肥,那边荣军和妇女孩子们积肥的热情更高涨,丁玉书他们这些干部、知识分子,下班了也去参加捡粪积肥,走得很远,全场人好像做一场决战前的准备工作一样,上下一心,要在来年打一个翻身仗。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东北荣军管理处给荣军农场派来一个文工团,男女团员加起来二十八人,这个消息,真把荣军们乐坏了,这可是上级给荣军农场最大的肯定和最好的支持啊。

 

  赵旭升亲自去齐齐哈尔接文工团,早晨出发,傍晚才赶到,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名单里看到王萍的名字。拿着那份名单,他百感交集。这个王萍是那个王萍吗?不能是她。那天晚上她哭着跑开以后,再也没有音讯,她怎么会报名来荣军农场呢?可他又多么盼望这个王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她。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赵旭升带着文定从办事处到文化馆,远远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文化馆门口,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青年,正忙着往车上装行李、箱子。

 

  “喂,老黄!老黄!你过来,过来呀!总是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快点儿!”是她,是她……正是王萍!赵旭升禁不住笑了,哎,这丫头啊,咋咋呼呼,跟以前没啥两样。

 

  站在车厢里的王萍看见赵旭升和文定走过来,好像不认识他们似的,继续招呼大家伙装车,车装好了,又让穿得厚滚滚的文工团员们上来,在行李堆中坐好,腿上盖好棉大衣,然后她敲响汽车驾驶室窗户,叫司机开车,汽车摇晃着开动了。

 

  赵旭升和文定也爬上了车厢,在车厢尾坐下,文工团的负责人老贺挨个给赵旭升介绍每个团员,团员们都争抢着,礼貌而充满敬意地向赵场长问好,他们有的去过东屏,和赵旭升、文定都认识;没去过东屏的,也都了解荣军农场,都是主动要求来到农场,参加机械化农场建设的。他们也都知道赵场长的传奇故事,知道他是荣军农场的总规划师,是一个智勇双全,能写能说的才子。

 

  老贺介绍了一圈,就差王萍没介绍,因为王萍一直把脸埋在围巾里,沉默地坐着。老贺知道王萍和赵旭升很熟,但是不知道两个人的情愫。他指着王萍对赵旭升说:“王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哎——王萍,我咋一直没看见你跟赵场长打招呼,你又演哪一出啊?”

 

  王萍听到老贺喊,把脸一扭,身子侧到一边去了。旁边的女团员捅了捅她,她用胳膊往回一拐,还是不回头。

 

  老贺一脑子雾水,朝大伙问道:“又是哪位惹着姑奶奶了?小燕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老黄?你们把咱们的‘大开心豆’惹生气了,咱这一路咋还欢实得起来?是谁惹的祸?快给我站出来。”

 

  车上霎那间热闹了,你猜我我猜你,各个都喊冤枉,文定看赵旭升一脸尴尬,早猜出了八九,“噗嗤”一声笑了,老贺回头看看他俩,说到:“哦,原来是赵场长!这就怪了,咱们一直在一起啊……哦,你肯定是昨晚梦里惹到她了!哈哈!”

 

  车上的人都笑了,咦,王萍还是别着身子扭着脸,不管大伙咋起哄咋逗,都一动不动。

 

  蔚蓝的天空,大片大片金黄的芦苇,天空中几朵薄云,被初冬的阳光穿透了,散发着银色光芒。汽车驶出了齐齐哈尔,在土路上颠簸北上,汽车的马达声和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在空旷的田野上交织着传出很远很远。此时,只有路旁闪现的一个个的小村庄,那简陋矮小的泥草房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叫人感到一些生机。

 

  赵旭升还是第一次不骑马而坐在这么高的卡车车厢里,在北方的田野上穿行。望着眼前的景象,他陷入沉思。虽然荣军农场今年的收成不好,可是一眼望去,那些拖拉机、战马拉犁耕出来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是那样壮阔,那样充满希望。而眼前,这一块块小小的,一家一户的,黑土中掺杂着一条条黄泥的贫瘠的土地,能给人们带来丰收吗?开垦黑土地的做法没错,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就是和农民一样的耕作方式,一样的思维。

 

  他回忆起春播前的那场辩论会,在讨论播种量的时候,很多人不敢冒险,坚持按照当地农民的做法下种,不敢深播,不敢多下粮种,害怕庄稼出苗以后贪青。他的内心不也是胆胆突突的,怕种不出来好地?而且现在,他几乎就被这种失败击垮了,虽然他嘴上在鼓励大家,但是闭上眼睛,他也是茫然的,他第一次找不到战场,找不到敌人,找不到取得胜利的办法……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自己心里有了私心杂念?是不是太贪功?是不是太想做出样子给上级看?

 

  汽车颠簸着,赵旭升倒吸一口冷气,他给了自己一个回答:赵旭升,你思想里有污点了,你的目的里有不纯粹的东西了!

 

  “哈!我终于找到你了!”赵旭升自言自语,他终于找到该从什么地方入手了。

 

  他站起来,红光满面,大声招呼道:“同志们,咱们唱首歌好不好——农场就是我的家,你们会不会唱?”

 

  “会!我去东屏时候学过!”

 

  “我不会,我没去过东屏……”

 

  “曲调熟,词有点忘了……”

 

  文工团员们纷纷回答。

 

  “好,我先唱一遍,然后咱们一起唱。”赵旭升一手把着车厢板,一边声情并茂地唱起来:

 

  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我们荣军来生产……

 

  他唱得是那样投入,他的歌声是那样富有感染力,文工团员们都受到了感染,跟着唱起来……

 

  王萍把头转过来,看到赵旭升朝她笑,把头又扭过去了。

 

  车走了两个多小时,赵旭升和老贺商量停车,叫大伙下来跑一段,暖和一下身子,让冻僵坐麻的腿脚活动活动。

 

  车停下,打开后厢板,赵旭升和郝文定先下了车,一边一个,站在地上接文工团员们下车。人们一个个跳下来,蹦蹦跳跳,让血液流畅起来,就三三两两往前走。王萍最后一个出现在车尾,她朝下面一看,赵旭升和文定一左一右站在下面,都满脸堆笑,向她伸出手来。她挪着小步到文定这边,把手伸给文定,她往下跳的时候,文定一迎,就拥着她下来,稳稳落到了地上。

 

  文定看王萍一直怪模怪样的,而赵旭升每次看她的时候,那眼光也是万般复杂,早就猜出了两个人中间的名堂,等王萍一落地,他就撒腿跑了,去最前面带路去了。

 

  王萍脚麻了,走得慢,不得不跟赵旭升并肩同行。

 

  “欢迎你来农场!”赵旭升若无其事地说。

 

  “谁信?!”王萍气呼呼回道。

 

  “哈哈……你信不信,我都欢迎!”

 

  “我不和你说话!你也别和我说话!”

 

  王萍说完,就扑哒扑哒朝前面跑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喊:“等等我!等等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冬日天短,四点多太阳就落山了,卡车回到农场,已经是晚上六点多,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而且一路顺当。

 

  团员们下车拥进食堂,先喝姜糖水驱寒暖胃,再吃热面条,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贵宾待遇。

 

  王萍吃到一半,忽然想起找人,四下撒目,没看到要找的身影,失望地把饭吃完。

 

  吃完饭的文工团员被带到宿舍,女同志住砖房,这栋暖和的砖房以前是伤势较重的荣军住的,知道要来很多女同志,他们主动让了出来。几位男同志到丁玉书他们的宿舍,李蔓莹走了,那个间壁墙就打开了,可以多住四五个人。

 

  王萍放好行李,问起李蔓莹,才知道李蔓莹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她张着嘴惊诧了半天,最后跑去找丁玉书。她一点不知道李蔓莹已经离开,为什么要离开,她带来了礼物,要给李蔓莹一个惊喜。

 

  赵旭升回到办公室,文定烧好了洗脸洗脚水,赵旭升脱掉大衣和棉袄,舒舒服服洗了脸,又自己动手把塑料眼珠摘下来,放到盐水里消毒,装进眼眶,忙完这些,刚脱鞋把脚放进热水里,门外有人咚咚咚敲门。

 

  “请进!”赵旭升奇怪,该处理的事情,已经都交待了,这又是有什么事情了?

 

  王萍进来了,一张脸上布满冰霜。

 

  赵旭升要起来迎她,她伸手止住了,“赵场长,你不用客气,我来是问问你,为什么放李蔓莹走?为什么不留住她?”

 

  赵旭升低下头,慢慢搓动两只脚。

 

  “丁玉书说,李蔓莹不会回来了,他不告诉我李蔓莹为什么要离开。你要是不让她走,她怎么会走?你是场长,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

 

  “王萍,你先回去休息吧。李蔓莹要走,有她的道理,等我们农场建设好了,她会回来的。你们这些新来的女同志,我也保不准有几个留下……”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太小看我们了!”王萍气鼓鼓地一边说,一边把文定手里的擦脚布抓过来,塞到赵旭升手里,也不等他把脚擦干,就端起洗脚盆出去了,“哗”的一声,把水扬到了院角,赵旭升和文定还没反应过来,王萍又旋风似的进屋来,把洗脚盆哐当一声塞到炉灶边洗脸盆底下,手脚麻利得比一阵风还快,眨眼之间,关门出去了。

 

  “我的天妈啊!”文定傻愣愣地站在赵旭升身边,好像看见了旋风怪。

 

  “哈哈哈,哈哈哈,文定,文定你要失业了你,快,快再给倒上洗脚水,我还没洗完呢……”赵旭升笑弯了腰。

 

  文工团安顿好了,赵旭升决定召开研讨会,把全场党员干部和技术人员,还有几位老农民召集到一起,开座谈会,集思广益,看看明年怎么干。

 

  “同志们,今年咱们收成没想象的好,大家伙呀情绪都不怎么高,可是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全场的亩产量刚刚六十一斤,这么肥得流油的土地,不应该啊!有受灾的小麦减产绝产这个大原因,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咱们的个别地号产量不错呀,比如说一分场二百六十多亩小麦,亩产就达到了一百六十八斤,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安,你跟大伙说说。”赵旭升让安立国发言。

 

  安立国走到作物分布图前,指着一小块麦地跟大家介绍情况:“这块麦地从春天开始,地翻得最早,播种也最早,播的时候呢,总场还没开春播会,所以这里有二百多亩是按照一亩地三十斤麦种播的,而且是深播,种子播得密,加上周围没有其他麦地,没感染锈病,就得到了好收成。”

 

  “我们有块地的情况也差不多。”赵冲走到挂图跟前,把他们分场一块地指给大家看,“这块地不到一百亩,是单独的地号,播深是按照农场的要求了,可是播种那天出了点问题,播种机调试不好,种子撒密了,一条子一荡子的,结果苗壮草少,产量不错,一百三十八斤!”

 

  深播,密植,看来是高产的好方法,大家伙低声讨论起来,越说越热闹,各个眉宇间渐渐开朗起来。赵旭升看到人群边上坐着的春妮爸李世荣坐立不安,半个月前,罗小宝把春妮一家接来了,安顿在王江屯。只见老李把旱烟袋锅子一会点燃,一会弄灭,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有话说,又不大敢,就叫大家安静下来,请这位农民老大哥说几句。

 

  “老李大哥,你有啥话就畅所欲言,可别掖着藏着啊!”

 

  老李赶紧放下烟袋杆,鼓足勇气站起来,咳嗽几声,方才说道:“哎,各位大官……”

 

  “哈哈哈……”

 

  “呵呵呵……”

 

  众人哄笑起来,老李不好意思地坐下了。罗小宝站起来,冲老李说:“你老人家这是啥子称呼,叫首长就行了,你害怕啥子嘛,首长请你来,就是叫你当军师的,尽管说嘛!”

 

  老李连连点头,慢慢镇定下来,开口说道:“各位首长,我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说的不对的地方,可别见怪。我们在东屏的时候,村子里可是有一个能人,是我们东家的三少爷。三少爷大学上的是农学院,念完书,回家就给我们做实验,用的方法呢,也就是跟你们说的差不多,地深翻,麦子往深播,多撒麦种,那几年,俺们村子麦子种得那才叫好呢,近跟前儿的人都上俺们村子淘弄麦种……”

 

  赵旭升听得两眼发亮,打断老李:“咦,这个人现在在哪?我们去东屏的时候,怎么没遇上?”

 

  老李一拍大腿,叹息道:“你们去东屏的头四五年,三少爷就去参军打日本了,叫我们跟着东家好好种地,按着他说的办法种,后来一打仗,我们哪有心思种地?我要说啊,我们三少爷,治麦子病才有一套呢,什么黑锈病黄锈病,他都能治,要是咱们农场找到这个人,可就是有救啦!”

 

  听老李说东屏以前还有这么一个神人,大伙唏嘘不已,农场的荣军里面,大多数人是穷苦出身,根本没上过学,在部队上学的文化,只认“一箩筐”大字,文化不高,上大学学农学的更是一个没有,要不怎么会请来知识分子们帮助建场呢。

 

  丁玉书也在会议现场,看到大家渐渐沉默下来,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他回过身问老李:“李大叔,你那东家姓什么叫什么?我们不妨到处打听打听,说不定还真给我们找到了。”

 

  老李想了想,肯定地说道:“东家姓刘,三少爷大号叫国维。”

 

  “刘国维?”赵旭升问。

 

  “对对,叫刘国维!”

 

  “哦……丁科长说得有道理,我们这些人都发动起来,打听打听这个人,给战友写信的时候啊,出去和外部的人接触的时候啊,都想着这个任务。而且,不但是这个人,只要是农学上的专家,种地的能手,我们都要打听,跟人家讨教,我们要把自己从外行变成内行,了解这片黑土地的习性,了解庄稼的习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赵旭升又鼓舞大家。

 

  “我们那三少爷才好找,好认呢,高高大大,长得可俊呢!整天穿着个锃亮的大马靴,手插在两个裤子挎兜里,拉琴的时候就不插了,他拉的是小提琴,往脖子这边一扛,一只手把着,一只手弄根棍子拴着几根羊肠子线,在那吱嘎吱嘎拉……三少爷唱歌才好听呢,没事就跑到麦地中间去,不是拉琴,就是唱歌,两只胳膊像鸟翅膀那么一张开,声音可大啦,啊——啊——啊——,呦呦呦——,那声音才大呢,俺们一句也听不懂,哈哈哈……”见首长们说要找三少爷,老李兴奋起来,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

 

  “哈哈哈……”

 

  “这老李,我看是三少爷迷!”

 

  老李被说得不好意思,坐下了。

 

  丁玉书又把手举起来,让大家静下来,说出自己的建议:“我赞成赵场长的建议,多方打听农业专家,不管是洋专家还是土专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建议,就是我们在座的知识分子,要发动起来,利用一切渠道、一切机会找书看报,从书本上学,从报纸上学。我一会儿就往长春写信,叫家里人帮助去书店找找这方面的书籍。”

 

  “好,这个方法好!”大家鼓起掌来。

 

  会议紧张又热烈地开了一上午,赵旭升邀请参加会议的人在总场吃饭。食堂特意做了猪肉炖酸菜,蒸了白米饭和大馒头。

 

  米面油盐还是供给制,猪是总场自己养的,为了迎接文工团杀了一头最大的,杀猪那天,猪倌罗喜富还哭了一鼻子,说舍不得。

 

  老罗这么一哭不打紧,给荣军农场哭出一个才女,哭出了一幕模范剧。

 

  这位才女是谁啊?就是已经接替了李蔓莹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的王萍。王萍这个人,感情丰富,干啥都有股劲头,在文工团,也写过几个小剧本,有内秀。吃着老罗的猪肉,又听说老罗不让别人抓猪杀猪,孩子气大哭一番,就去安慰老罗,一聊,聊出很多故事,回去写下来,给学校的孩子们念,让孩子们了解父辈们怎么认真建设农场。她把老罗的故事写得更生动,渲染得更感人,在课堂上,就把大多数孩子读得又笑又哭。

 

  孩子们听完故事,回家说给大人们听,大人们互相之间议论这个事,很快传到赵旭升耳朵里,这一天,他悄悄来到了学校,正赶上王萍给孩子们排演老罗的戏。

 

  “安玉龙,你扮演日本兵,安玉虎,你来扮演老罗……”

 

  “老师,我不干!我不演老罗,老罗要抱猪羔子,还得把自己的大衣给猪羔子盖上,臭死啦!”

 

  王萍把一个毛巾包的棉帽子塞到安玉虎怀里,说道:“用棉帽子当猪羔子,怎么会臭呢?你怎么挑三拣四的,这是演戏知道吗?”

 

  “我就是不演老罗!”安玉虎撒起泼来。

 

  “好吧,那你演日本兵。”王萍把安玉龙手里的木头步枪拿过来,递给安玉虎。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不肯,叫道:“日本兵多坏啊!我才不演呢……我要演赵场长,演我爸,我要演大官,腰里别着油匣子,骑大白马!”

 

  “我也要演大官,我要骑大白马!”

 

  “我也要演大官!演大官!”

 

  眼见教室里开锅了,孩子们跳着脚去抢一根树疙瘩和一把大扫帚,那就是他们心中的匣子枪和大白马了。

 

  “好啦好啦!”王萍使劲拍响黑板,叫学生们静下来,“我说你们还想不想排戏?你看看你们,演个戏还怕脏怕苦,这是什么精神?咱们这出戏,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荣军战士不但在战场上不怕流血牺牲,在农场也不怕脏和累,虽然抱猪羔子,整天呆在臭烘烘的猪舍,可是他们也是为新中国建设出力,他们也是英雄!可是看看你们吧,你们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们不是英雄,都是狗熊!”

 

  孩子们低下头,谁也不敢出声了。

 

  接下来角色安排很顺利,排练很快开始了,同学们早已经把这个故事听得倒背如流,也记住了故事里的人物对话,所以排演下来,还蛮顺畅的。

 

  王萍在一旁边读旁白,边指导小演员们表演。

 

  “他叫罗喜富,出生在佃农家庭。从小给地主放牛,扛活,吃不饱穿不暖……安玉虎,你这样,把牛从那边赶过来,对,就这样甩鞭子,假装吆喝牛群就行,从这边走下舞台,然后表演扛活上台……日本鬼子来了!他的生活犹如雪上加霜,不但吃不饱穿不暖,还受到侵略者的毒打和欺压。”

 

  “不错!咱们的小虎子真是演戏的天才,演得真不错!真像!加油!……孙小山同学你准备好……有一天,八路军队伍打罗喜富家门口经过……孙小山你们几个齐步走……雄赳赳气昂昂……好,热情地和罗喜富打招呼——老乡好!……罗喜富不顾媳妇的劝阻,坚决参加了八路军!”

 

  “朱水莲,你备好卫生箱,等罗喜富受伤倒下以后,你就冲上去给他包扎,记住,是包扎大腿和头部……好啦,炮火声,孙小山,你们快配音,哒哒哒,嗵——嗵—— 安玉虎快冲上来,中弹,倒地,好!朱水莲上,好,就这样!好啦,第一幕就结束了!咱们再重来一遍!”

 

  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的赵旭升,轻轻走进教室,没有人注意他,王萍和学生们都沉浸在剧情中,投入地排练。赵旭升坐到最后一排,看着他们温习完第一幕,接着往下演。

 

  第二幕,演的是罗喜富来到农场后,不嫌脏不嫌累,主动要当猪倌儿,他还给两头大母猪起了名字。

 

  第三幕,演的是为了给国家省钱,不再三天从伊拉哈拉一次麦麸,罗喜富亲自动手,拄着拐杖,到麦场上收集草籽、大豆叶子、灰菜叶子,还到食堂挑刷锅水。他还拄着拐杖,自己开垦了荒地,种大白菜、大头菜,还拄着拐杖,把猪放到山坡上吃草。

 

  演到这里,排练停顿下来,安玉虎又不干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演了,不演了!你们都让我摔倒多少回啦?你们咋不装瘸子呢!要摔死我呀!啊啊啊——”

 

  王萍累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看到安玉虎又出戏了,气得直跺脚。教室里一乱,大家就发现多了一个人,赵场长赵叔叔。

 

  赵旭升爱说爱笑,很受孩子们欢迎,孩子们看到他,都像小燕子一样飞过来,围到他身边,扑到他怀里。

 

  “赵叔叔,快给我们讲故事,快给我们讲故事。”孙小山快活地喊道。

 

  “哎呀,小山,你听了多少战斗故事啦?还没听够?”赵旭升亲昵地扯了扯小山薄薄的小耳朵,这是他和孙小山的特殊“握手礼”。

 

  孙小山咯咯笑着,央求道:“赵叔叔,好叔叔,你讲得最像了,比谁讲得都像,我最爱听,他们也爱听,玉龙,水莲,你们说是不是?玉虎,玉虎你快起来,你来求赵叔叔,他最喜欢你了!”

 

  赵旭升朝坐在地上的安玉虎招手,小家伙才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委委屈屈地爬起来,向人群跑过来,到跟前,又霸道地推开别的同学,偎进赵旭升怀里。

 

  赵旭升假装不知道他哭过,问道:“同学们,你们刚才热热闹闹地在干什么啊?”

 

  “演戏!”孩子们众口同声回答。

 

  “演哪一出戏啊?”赵旭升又问。

 

  “英雄模范罗喜富。”孩子们又众口同声。

 

  “哦,这个戏好哇!你们谁演主角呢?那可是最难最难的角色了,王萍老师选了谁来演呢?”

 

  “安玉虎!”孩子们回答得异常响亮。

 

  赵旭升佯装惊喜地把安玉虎推开点,左看看,右看看,赞道:“安玉虎?哎呀,好!有眼光!王萍老师真是个好伯乐,我也早发现了,咱们小虎子最聪明,最擅长表演了,是个好戏苗子,应该好好培养!”

 

  听赵旭升这么一说,王萍心领神会,从讲台那走过来,说道:“可不是,要是缺了安玉虎,咱们这出戏可就演不成啦,可是人家不肯吃苦,一会儿嫌脏,一会儿嫌累,一会儿还怕摔,哎,不演了,不演了!”

 

  赵旭升眉头一皱,说道:“不能吧?安玉虎是谁的儿子,咱小虎子那是安立国的儿子,你们没听过安立国的战斗故事吗?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们可别小看人。再说了,这罗喜富,打起仗来,比安立国还勇猛,你们听着,解放四平的时候,罗喜富立了一个大功,解放锦州的时候,他立了一次大功、一次小功,在淮海战役和解放天津、枣阳时都立了小功,你们掐指头算算,他立了多少次功?比你们的爸爸立的功是多还是少?”

 

  “一共是六次!比我爸爸多两次……”孙小山说。

 

  朱水莲指头查来查去,最后不甘心地说:“比我爸爸多四次!”

 

  最兴奋的要算安玉虎了,他跳到地上,喊道:“哇!他立的功比我爸爸还多一次啊!”

 

  教室里顿时又热闹起来,安玉虎又同意演罗喜富了,而且看着架势,会好好演下去,再也不会喊脏,喊累,喊疼了。果然,几天后,同学到食堂公演模范剧,安玉虎演得非常认真,有模有样。为了让自己更像,演出效果更好,他还和哥哥做了好几头“猪”,有纸板上画的大母猪,有白布口袋里面装上苇絮的小猪羔。

 

  那天,赵旭升还给学生们讲了李勇江的战斗故事,讲了他怎么带领荣军们用一个小烘炉做出了那么多有用的东西,怎么用手拉皮带做出了拖车。孩子们陷入沉思,心里铆足了劲儿,好好学习,快快长大,也为农场的建设出一份力,做一个英雄模范。王萍在一旁,又热血澎湃了,她有了新的想法,去采访所有的英雄们来到农场的感人故事,编一出大剧,轰轰烈烈演一场。

 

  冬天的天说黑就黑了,加上阴天下雪,讲着讲着,教室里暗得看不见人脸了,王萍把火炉盖打开,让跳动的火焰照亮教室,照亮赵旭升的脸庞和孩子们晶亮晶亮的眼睛。

 

  放学晚了,一些附近住的家长跑来接孩子,这才把赵旭升解放。住宿的孩子们由安玉龙带着,去食堂吃饭,顷刻间,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赵旭升和王萍。

 

  赵旭升缓缓站起身,有点瘸地朝门口走去。

 

  “你腿怎么啦?”王萍关切地问。

 

  “坐麻啦,没事。”赵旭升哑着嗓子说,这一小下午,他说的话太多了,和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他太兴奋了。

 

  “你……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儿?怕我吃了你?”看赵旭升走到门口,王萍失望地说。

 

  赵旭升停下,回头招呼王萍:“走,吃饭去,再晚恐怕没饭吃啦!”

 

  走出屋子,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在漫天飞雪里往食堂走。

 

  “王萍,你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启发我啦,咱们应该把从东屏到现在荣军建场的模范事好好搜集一下,好好写一写……”

 

  “哎呀——”王萍几步跑到前面,朝赵旭升身上就是一杵子,赵旭升没防备,肩窝结结实实被王萍捣了一拳,退两步,一屁股坐到雪地上,王萍也不去扶他,自顾自地叫道:“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呀!写一个大剧,你看,咱俩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看着王萍高兴得又蹦又跳,坐在地上的赵旭升哭不得笑不得,试着自己站起来,可是不知怎么着,站到一半,又摔倒了,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索性躺在地上不动了,吓唬吓唬王萍这个鲁莽的家伙。

 

  “老赵?老赵你哪去啦?咦?你咋啦?”王萍看见赵旭升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两步跨过来,扑到赵旭升身边。

 

  赵旭升索性闭上眼睛。

 

  “哎呦——我把你打死啦?哎呦——你是纸糊的呀?可别吓唬我……老赵,老赵!”

 

  赵旭升清醒地躺在雪地里,不知道戏该怎么往下演,他想一把把王萍搂在怀里,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让漫天飞雪将他们覆盖,覆盖,就好像盖着一张洁白的婚被……有多少次,他都梦见了这个场景!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没有主意,他还不敢……

 

  一秒如百年,疼痛一波波从赵旭升的胸口蔓延,两颗泪滴从他眼角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滑向耳后,渗入发际……

 

  模范剧在食堂公演,引来阵阵掌声,即将临盆的荞麦也坐马车来看演出了,起劲儿地给儿子鼓掌。

 

  之后,王萍和几位临时组建起来的采访组开始到各分场采访,稿件上来后,大家发现丁玉书写得最好最生动,他成了采访组的主力。丁玉书写了很多感人的通讯,邮寄给报纸,一个月后,《东北日报》邮来了一份样刊,上面登载着丁玉书和王萍合写的一组荣军模范人物故事,全场沸腾了。

 

  更让荣军农场群情振奋的是,刘国维居然被罗小宝找到了。原来,刘国维一年多以前就来到了与荣军农场相距不到二十里路程的九三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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