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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军往事
第六章 早春的热流
发布日期:2014年10月10日 11:33:14 浏览次数:735

  从正建设的那栋马架子走出来,赵旭升又去看了看建好的马架子。

 

  马架子是北方农村常见的建筑,比地窝棚高级,比平常住房又简陋得多。马架子南北长,东西窄。南墙上开窗,开门。东西墙矮,房顶上面苫盖茅草,远远望去,像一匹马昂首趴卧着,所以这种建筑就得了这么个称号。走进马架子,中间是过道,靠东西墙的地上铺上厚厚的三楞草,比睡帐篷里好多了。风刮不到了,草也隔凉。马架子里不能点炉子生火,满屋子都是干草、被褥,房顶也是茅草。人住进去,那泥土墙没干透,人呼出来的哈气,很快在墙上结霜。晚上睡觉,头冲墙,必须戴上帽子,到早晨,很多人起来以后,帽子都粘在墙上了,得使劲扯下来。要是脑袋冲过道睡,脚底下的被子就容易粘到墙上,扯不下来,弄不好会扯出口子。

 

  身下的茅草要是不勤换,十天半个月就塌成草饼饼,不隔凉了。冬天还好,地面只是凉,不返潮,可一到开春屋外雪化了,日子就不好过了。外面太阳足阳光好,春风一天就吹得天干物燥,马架子里阳光晒不进来,风刮不进来,草铺底下冻土化得稀溜溜的,总不见干,枯草很快就被潮气沤烂,一股刺鼻的霉味儿长久地滞留在空气里。

 

  等到夏雷轰鸣,下起雨来,马架子上面的苫草就耍熊了,天上下大雨,马架子里下小雨,有时候雨太大,还会把马架子屋顶浇出个大窟窿。若是在白天,从野外跑回宿舍避雨的荣军们都在家,马架子里面便好一番热闹,转移行李,搂开地上的茅草,用脸盆水缸接雨,屋子里能少挨点水淹,晚上就糟了,睡得迷迷糊糊,被雨滴浇醒,爬起来,没地方躲、没地方藏的。

 

  到了大夏天,下过这样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翻开铺盖下的茅草,总能发现一簇一簇的蘑菇。这些蘑菇钻出地面,撑开它们的黄油伞、小花伞,却惊奇地发现,这去年夏天原本属于它们的地盘,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一九五○年三月末,齐齐哈尔荣校的荣军官兵全部来到荣军农场,他们有的住进了在寒冬里抢建出来的简易砖房,大多数人睡进了马架子。

 

  在等待冰雪融化、大地解冻的这段时间里,赵旭升和分场的场长们召开了几次会议,重新设置了总场和各分场的组织机构。在东屏建场的时候,农场设总场部、三个分场、一个合作社、一个拖拉机队。总场部由办公室、司务处、医疗所、修建队、拖拉机学员队组成。下面的三个分场,都设了小分队。一分场下设六个小分队,以种地、熬碱、打鱼为主,兼负责炊事、饲养、编席。二分场下设五个小分队,主要任务是种地。三分场下设九个小分队,以种地、种菜、饲养为主。合作社里分出了门市营业组、铁炉组、木工组、粉房组、理发成衣组、炊事饲养组。在东屏办场时,共三百三十六人,其中荣誉军人二百七十六人,慢性病军人和小知识分子九十人。荣军们从萌生建场念头开始,就很重视知识分子,在这群人里,参军的时候大部分是文盲,虽然在部队和荣校学习了一些文化,但那只是皮毛,农场以后要发展,必须吸收知识分子加入进来。三百三十六人中,军人还是实行供给制,吃的穿的,都由国家供给,荣军们种地、种菜、熬碱、制盐、开粉房、打鱼、养家畜,主要是用于销售,再用钱去买生产物资,攒家底。到了伊拉哈以后,除了东屏建场的荣军们,齐齐哈尔荣校又来了六百余名荣军,人多了,加上“战场”大了,组织机构重新设置势在必行。

 

  荣军农场总场称农场本部,设在马家窝棚,场长领导下,设五个科、一个办公室。以场长、科长联席会议决定农场大事,即场务会议。总部下设办公室、组教科、机械科、生产科、经理科、总务科。总场下辖五个分场,分场设场长、副场长、教员、管理员、上士、会计、小队长。

 

  按照安立国和赵旭升的构想,起码还得有一千多名荣军来到伊拉哈荣军新场,但是在他们筹备建场的这段时间里,荣校那边有了变化。一方面,东北荣复军人管理委员会不但办起了东北运输总公司和建筑工程总公司,安置了一大批荣军,还办起了小型厂矿企业、供销社,安置了不少荣军;另一方面,随着全国解放,很多荣军老家亲人来信,要求他们回去。当地政府十分欢迎这些荣军回到家乡去,作为政治骨干,在政权建设、民兵建设、农业生产和新农村各项生产经济建设中,继续发扬解放军的光荣传统,起到骨干带头作用。来到荣军农场的这六百余人,一部分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一部分在荣校的时候受赵旭升开办农场理想的鼓动,早憋了一股劲儿,要参加“荣军新村”的建设,只可惜当时身体条件不允许,这回如愿以偿了。李勇江就是他们中早就渴望参加农场建设的一位,在北上的列车上,还有一个年轻的荣军和他形影不离,他就是独腿荣军魏秀秀。

 

  身高一米八十多的魏秀秀出生在吉林省扶余县,家中兄弟六个,他排行老幺,父母拿他当闺女养。父亲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寡妇妈把他送到地主家放猪,图能有一口吃的、一个住的地方。十一岁,他开始放牛放马,十四岁那年,母亲病逝,他仍在地主家当长工。十九岁扛了一年活,二十岁参加了八路军。因为身高力大,后来他被分配到四野二纵队五师十三团三营七连一排(机枪班)当机枪手,他的名字女里女气的,参军那天就有人建议他改,他说这是父母给的纪念,说啥也不改。

 

  来到部队三个月后,魏秀秀就立了一次小功。那一阵子,魏秀秀闹眼病,眼睛红肿得睁不开,可是不叫苦、不抱怨,干什么都积极主动,部队给他记了一次小功,提拔他当战斗小组长。一个战斗小组配备一挺机枪,共四个人。魏秀秀不敢干,连长给他做思想工作,没做通。指导员来了,问他:“你为啥不干?”

 

  他回答:“我是新兵,那几个战士都是老兵,我哪能领导他们呢?”

 

  指导员说:“让你干你就干,我们观察了,你能吃苦,战斗勇敢,当小组长准能拿起来!”

 

  就这样,魏秀秀才同意当战斗组长。

 

  部队的生活比魏秀秀没参军前想的艰苦多了,天天吃高粱米,一周吃一次白面、大米。每天不是行军就是打仗。一般时候一天要走一百多里,他记得,最累的一次是一天走了一百八十里。

 

  机枪手在步兵里是最辛苦的,也是最危险的,每次行军,要扛着一挺机枪、十梭子子弹,也就是一千发子弹,还有锹、镐、自己的粮食,有五六十斤重。机枪手也是敌人最大的打击目标,战斗一开始,重炮、轻炮、迫击炮、重机枪、轻机枪,就都往你身上招呼。如果是在掩体里,你里面一挺机枪射击,外面就有三挺机枪封死你。

 

  每次急行军,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可是一听到前面战斗打响,他就和战友们一起飞跑起来,像猛虎一般扑向战场,迅速投入战斗。

 

  魏秀秀是一九四八年一月末在张吴打攻坚战时负的重伤。那天的战斗中,一发炮弹打过来,把他炸晕过去。他觉得脑袋里嗡嗡的,心里还明白,眼睛睁不开,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时,耳边传来老班长的叫声——快来人啊!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再一次醒来,知道自己在北安的野战医院,他问护士:“外面的雪多深?”

 

  护士说:“哪还有雪?花都开了!”

 

  魏秀秀说:“我不信,我记得……那时候雪蹲裆深呢……”

 

  护士见这位沉睡了快半年的战斗英雄不信,就找来一副担架,把他抬到医院外面,走不远,就是一个洼地,果然,洼地里绿草茵茵,开满黄色的野花。

 

  那一次,从来没挂过彩的魏秀秀身负十多处伤。右腿齐膝盖截肢了,右臀部、右肋、右耳根部,都有重伤。

 

  在北安住了半年院后,魏秀秀转院到佳木斯医院,从佳木斯医院出院后,直接到了齐齐哈尔荣校,在那认识了李勇江。

 

  火车一路北上,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气温明显下降了,望着窗外,李勇江禁不住感慨起来。

 

  “秀秀,你怎么不回吉林老家?”

 

  “回去干啥?我打记事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穷,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冬天一家人差不多都光着腚,围着一个小火盆烤火。前胸烤得通红滚烫,后背冻得冰冷蜡黄。没房子住,就在碾房里,抱捆麦秆睡在碾道上。根本吃不饱,一开春,什么榆树钱儿、车轱辘菜、灰菜,啥野菜都吃过。那日子可真是苦啊!”

 

  “我也是,打小就没了爹妈,一个姐姐给卖到山沟里。我四处流浪,后来到日本人开的工厂当学徒,学了点手艺,后来受不了日本人的气,当了兵。咱当兵前真是没过上好日子,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受人欺负。”

 

  “老李,你说咱们这样的,到农场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咋不能?只要咱拼命干,大伙劲往一处使,咱就能建一个电影里演的那样的苏联农庄!”

 

  魏秀秀听李勇江说过在医院就认识赵场长和郝文定,而且后来,郝文定还给李勇江写过两封信,东屏和伊拉哈新场的情况都说得很详细,也就十分相信李勇江的话。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李勇江:“那你说,咱们以后一辈子就呆在北大荒了?”

 

  “那有啥不行?以后北大荒就是我们的家,活着在那干活,死了埋在那!”

 

  “我想娶个媳妇,可你看外面,老远看不到人烟,看不到活物,看不到大姑娘……”魏秀秀小声说。

 

  “秀秀啊,就是有大姑娘,还能站在大野地里等你参观挑选啊!”李勇江苦笑一声,继续说道,“谁不想娶媳妇?我呀,受伤前我还想娶媳妇呢,可是现在咱可不敢想喽。”

 

  “哎!那个救你一命的于春萍不是给你来过信吗?人家要是没有意思,能给你来信?”

 

  “人家越有那份情,咱就越要离人家远些,咱不是囫囵个好人儿啦!”李勇江朝魏秀秀伸出残缺的手掌。

 

  魏秀秀不服气地挺了挺身子,说:“那照你这么说,咱们荣军好几千号人,还都打光棍?我不信!”

 

  看到魏秀秀失意的样子,李勇江忽然想起他才刚刚二十出头,比自己小五六岁,自己这个老大哥应该安慰他鼓励他,就说:“秀秀,我会相面,你呀,印堂发红!眼神锃亮!两年内准能娶上媳妇,三年内准能抱上大胖小子,到时候你可得请我喝酒!”

 

  “呦!你会看相?快说说,咋看出来的?……”魏秀秀一激动嗓门大起来,旁边几个闲聊的荣军听说李勇江会相面,都纷纷围了过来,车厢里一下热闹起来。

 

  一九五○年四月十七日,农历三月初一,清晨,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伊拉哈东一片荒原就沸腾起来。在荣军农场各分场通往总场马家窝棚的路上,热闹非凡。五个分场的荣军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情绪饱满,像奔赴战场一般,向总场结集,参加开荒誓师大会。走在他们身边的,是那些战马,它们已经和荣军战士一样,劳碌了整个一冬天,度过了北大荒的酷寒之冬,终于迎来了冰消雪化、大地回春时刻。现在,这些久经沙场的战马身上,已经换上了新型农具四铧犁,这些不会讲话的战士,又要和荣军战士们一起,参加开垦荒原的战斗。

 

  春天的朝阳温暖地照耀着伊拉哈荒原,它看见了亘古以来未曾见过的景象。在这块土地上,千万年来,山峦如何起伏变幻,河流如何蜿曲流转,只有它看得见,说得清。三百多年前,这块荒原的西北角,经历过一次造山运动,吐莫葛火山喷发了整整一年。可是,这一切变化之后,大地渐渐恢复了千万年的孤寂。从春到秋,它只能看见一些鸟雀、走兽在大地上奔走,它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在这块大地上行走,这是怎样一群奇怪的人啊。

 

  天上的太阳,它应该记得,它应该看见过这些面孔,当这些人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曾在华夏大地各个地方,在丛林里,在大海边,在黄土高原,在无名的小小村落,在城市的大街上……

 

  它应该记得在那些惨烈的战场上,这些人对敌寇的进攻,眼里曾闪动怎样的愤怒和不屈;它应该记得他们英勇冲锋的身影;它应该记得他们怎样在炮火中倒下,肢体里流出殷红的血;它应该记得,当这些人面色苍白、睁开眼睛,再一次看见天空中它辉煌的身影时,是怎样充满了幸福的感恩的心情……

 

  它应该记得这些忠诚的战马奔跑时的潇洒飘逸之态,冲锋时的勇猛机敏,以及对主人的忠诚,一次次战役下来,它们死去了一个又一个伙伴,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现在,它们退役了,永远离开了枪炮,但是它们没有离开战旗,没有离开号角,没有离开绿军装。

 

  如今,他们,战士和战马,这些捍卫人类尊严的勇士,这些为自由不怕流血牺牲的英雄,这些经过战火洗礼,这些逃出死神指缝的幸运儿,又结伴向着他们崭新的理想出发,这些肢体不全、疾病缠身的人,这些人民的功臣,要继续他们的奉献。

 

  这是时代的选择,还是他们个体的命运?

 

  这非同一般的人生,在北中国的荒原,生命的铸造达到了顶峰,他们在这里将自己献祭,变得更纯净和神圣。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古往今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拥有梦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一个地方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幸福地和一群无私的、勇敢的、心地单纯的、乐观坚强的人在一起,披肝沥胆,携手向前。

 

  这是一种幸福,这是一种难以企及的经历!

 

  几里地外,就能听见马家窝棚东南的草甸上人喧马叫,锣鼓喧天,远处近处赶来看热闹的老乡带着他们的孩子,脸上带着过节似的表情,看着一队队荣军官兵走进会场。

 

  会场北面搭起一个临时台子,悬挂着条幅、标语,台上放了一张桌子。

 

  两千余名荣军官兵,七百匹拖着农具的战马,按照各分场顺序站好列队,阵容威严,仿佛战前动员大会。最让那些老乡们长见识的,是会场东面一溜十台外国拖拉机。

 

  在等待大会开始前,各分场之间拉起军歌,气氛好不热闹。

 

  ……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

 

  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

 

  慷慨悲歌上战场。

 

  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

 

  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嘿!

 

  游击战,敌后方,铲除伪政权。

 

  游击战,敌后方,坚持反扫荡。

 

  钢刀插在敌胸膛,

 

  钢刀插在敌胸膛。

 

  巍峨长白山,

 

  滔滔鸭绿江,

 

  誓复失地逐强梁。

 

  争民族独立,

 

  求人类解放,

 

  这神圣的重大责任,

 

  都担在我们的肩上。

 

  这是八路军军歌。唱起这支歌,荣军们热血沸腾,好像回到了峥嵘岁月,好像平添了百倍胆气,好像看见了前方光芒万丈。

 

  在荣军队伍东侧,是一支仅有二十几个人成两列纵队站立的穿便服的队伍。他们的列队没有战士们的队伍整齐,但是也极力保持着队形。他们是一群来自各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站在最前面那位十分清瘦、书卷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叫丁玉书,是东荣介绍来的会计师,毕业于长春名牌大学,来到农场不到一周,被任命为财务室主任。

 

  在围观的几百位老百姓中,有十几个人,特别引人注目。站在人群最前头,有两个穿军装的女性特别引人注意,一个长得俊美清秀,笑容端庄;一个皮肤黝黑,壮壮实实,她们正是李蔓莹和王萍。荣军农场召开开荒誓师动员大会,已经复员的李蔓莹和王萍都来了。李蔓莹现在的身份是丁玉书的未婚妻,王萍被分配到齐齐哈尔文化馆,她来荣军有几天了,但是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赵旭升好好谈谈。

 

  挨着她俩站着的高个妇女,就是安立国的妻子荞麦。这是位性格开朗、身体壮实的女人,在她身边,站着两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儿,大的叫安玉龙,十一岁了,小的叫安玉虎,六岁,正像安立国说的,老大能铲地了,小的也能捡麦穗了。

 

  罗小宝站在一分场的队伍里,离围观的人群很近,他一边唱歌,一边不住地往王萍她们这边留恋,看到她们,罗小宝想起了金凤,尤其荞麦嫂子,你要说她和金凤五官或者什么地方长的像,还真不像,但是她们身上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叫人感到那么亲切。

 

  郝文定里里外外忙活,抽空朝王萍这边打招呼,他是从心里喜欢王萍的,他也知道赵场长对王萍有特别的好感,赵场长认真收藏着王萍的信,就跟他收藏着黄英的信那么认真。

 

  快到九点钟了,赵旭升陪同周俊怡、王奎两位处长走上主席台落座,王奎宣布大会开始,首先让赵旭升发言,报告建场经过和今后的建场方针:

 

  “……同志们!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进军东屏,开办农场,那时候,正是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渡江进军号吹响的时刻!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开荒誓师大会,吹响向荒原进军的号角,是沉睡千年的伊拉哈荒原翻身的日子!一年过去了,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参加了农场的建设,用汗水甚至是血水,把我们的梦想建出了雏形。现在我们看看,在这块荒原上,我们盖起的一栋栋房屋,我们是不是完成了一个奇迹?是不是!”

 

  “是!”台下荣军挥臂呼喊。

 

  “……看看我们的队伍,我们有没有信心继续战斗下去,夺取更大的胜利?有没有?”

 

  “有!”荣军们的回答在旷野上回荡。

 

  赵旭升的讲话,被一阵阵掌声打断,随后是几位荣军代表上台表决心、下战表,最后是周俊怡处长总结讲话。

 

  大会进入第二个阶段,烧荒,拖拉机、战马现场进行开荒表演。

 

  一声令下,荣军们举起一个个燃烧的火把,点燃了会场东南面草原上的枯草,瞬间火龙噼啪腾空、浓烟滚滚,很快,一片黑亮的草灰出现在众人眼前,十台拖拉机朝那片烧好的荒地开去,一字排开,放下五铧犁,轰鸣着向前开去,锃亮的犁片豁开地表,黑黝黝的泥土翻卷上来,空气间顷刻增添了泥土湿润的芬芳。在拖拉机旁边,是战马拉犁开荒,六匹战马拉一套犁杖,一套犁杖是两台四铧犁组成的,战士们催动战马,拉起犁片,稳步向前走着。

 

  一大群农民跟在拖拉机后面,越看越兴奋。

 

  原来,他们别说用拖拉机耕地,连铁犁也没用过,富裕人家用牛马拉犁,拉的是木犁。一副木犁用六匹马拉,一天能开六七亩地,趟开的土只有三寸左右深,而拖拉机一昼夜开荒能达到十五六垧,能趟下去七八寸深。马拉铁犁,能开十多亩地。而且最关键的是,拖拉机和马拉铁犁都能把垡片扣实,减少草荒。

 

  一顿饭工夫,十台拖拉机和几百匹战马就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大地上,只留下一片炫目的黝黑。

 

  马家窝棚的老农民们三三两两散落在地头,查看着,议论着,又是眼馋,又是羡慕。有的人跟着拖拉机和马车,跑出很远很远,也把惊叹声和欢笑声带出去很远很远。

 

  天黑了,原野上静下来,人们都回家了,荣军战士们也都回到各分场去了。一直在远处徘徊的王萍,看到赵旭升一个人留在开荒地里,就朝他慢慢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来,赵旭升没有回头,依旧用手上的棍子敲着土块。王萍也不说话,就在他身后默默跟着,过了一会儿,赵旭升听见身后有轻轻的啜泣声,他的心抽搐了一下,知道再沉默也没用了,就故作轻松地回过身来,说到:“咦,黑咕隆咚的,这是谁家的小丫头受欺负,跑野地里哭来啦?”

 

  “不理你!呜呜……”

 

  “哎呦,不打雷就下雨?嘿,下雨好,下雨这地就酥了,就可以播种了,哎呀……这东北啊,这大地啊,一冬天把地冻得梆梆硬,要太阳晒呀晒,雨水浇啊浇,地才能化冻,土才能酥软……”

 

  “算了吧!我看你的心比这地还硬还凉,一百个太阳都晒不化,一百场大雨也浇不透!”王萍止住哭泣,大声讨伐起对面这个日思夜想的人来。

 

  “小丫头!”

 

  “我不是小丫头,李蔓莹才是小丫头,可是人家也都有未婚夫了,我是老姑娘,没人要。我想问你,如果你看不上我,为什么我给你的每封信你都回?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每一封信都写那么长?你说说,我误会你的意思了吗?是不是你觉得我长得不如李蔓莹好看?是不是你对别的女战士也这样?是不是王奎跟你说什么了?我在这亲口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给我回复句话,行还是不行?”

 

  “不行。”赵旭升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是急促而坚定的。王萍浑身战抖了一下,她没想到赵旭升会这样回答。“你说啥?”她又问道。

 

  “不行!”赵旭升背转身去。

 

  “不行?!”王萍倒退两步,扭身跑了。这真是一个单纯、率直的姑娘,她不知道赵旭升还有话和她说,她不知道赵旭升多么喜欢她。

 

  黑咕隆咚的夜,起伏不平的黑土地,王萍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跌倒,爬起来,跑几步,又跌倒。赵旭升听见她压抑的啜泣声越来越远,胸膛好像被掏空了,变得旷荡荡,冰凉凉。他抬起腿,不知往哪里去,向前还是回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永远走不出这片黑土地。

 

  第二天王萍悄悄离开了,李蔓莹留了下来。几天后,农场的小学校正式开学了,李蔓莹到小学当老师去了。全校一共有八名学生,从八岁到十四岁,分了三个班,他们分别是安立国家的两个小子,总场组教科科长老朱家的两个闺女、一个小子,五分场孙指导员家的一个闺女,机械科技术员家的两个小子。

 

  干部的家属先期来了,农场动员有家眷的干部和战士给妻儿写信,等夏天再建家属房,分批把他们接来。没结婚的,可以找对象,等这边住房什么的建设差不多了,就可以结婚。这个消息十分振奋人心,想想这些年当兵在外,娶进门没两年的媳妇扔在家里了,蹒跚学步的孩子扔在家里了,一别就是几年,这回终于有了团圆的机会,谁能不高兴呢?有家眷的荣军们纷纷给家里写信,让家里妻儿做好来农场的准备。没有对象的,都各想各的办法,有的写信拜托老家亲人给介绍,有的请老战友留意,有的跟农场周边的老乡表态,说想找当地姑娘,也有一些荣军没什么动静,这些荣军大多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大,伤残重,觉得自己要找对象结婚太难了,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单身,也落个轻省。

 

  郝文定又给黄英写了封信,还没收到回信,上封信黄英说他们在广州呢。王萍悄无声息地离开农场,郝文定很纳闷,那几天赵旭升脸上也没多少笑容,他也不敢打听不敢问。

 

  随着天气变暖,土化得越来越深,白天变得越来越长,各分场开荒的速度也在加快,但是和预料中的差不多,那些洋拖拉机总趴窝。土地条件差加上短期培训的拖拉机驾驶员技术不过硬,让这些看着威武叫起来响亮的铁牛动不动就罢工。

 

  地开出来了,四月末五月初,要开始播种了。这个春天,开出的荒地接近三万亩,荣军农场的种子仓库里,不单单只有小麦种子,还淘弄来大豆、玉米、谷子、糜子、饭豆、荞麦、水稻种子,除此之外,还有土豆、向日葵、蓖麻种子。

 

  各种作物确定了种植面积,又按照岗地、洼地确定了地号,然后就是按照农时播种了。播种前,因为播种量的问题,场长、科长联席会上发生了激烈的辩论。最后决定采用当地农民的传统做法,耕作深度十五厘米,小麦播种量一亩地是十六斤,大豆是八斤。

 

  不了解当地积温,引进了谷子、荞麦、水稻等作物,种植了千余亩,结果全部绝产。播种量小,造成苗稀草盛,小麦扬花季节黑锈病爆发,大面积枯死。这些都是后话。到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北大荒亘古荒原开办农场,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每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每天清晨,曙光刚刚降临,拖拉机的轰鸣和战马的嘶鸣就踏响黎明,荣军农场方圆百里两个分场的战士们开始辛苦地播种。拖拉机吼着吼着,忽然走不动了,原来是播种机轮子叫垡子片下的枯草绺子缠得太厚了。马拉犁的地里,忽然传来几声惊呼,原来是埋在泥土里的荆棘条子弹起来把马惊了,惊马嘶叫踢蹬,把播种机手摔下播种机。

 

  拖拉机和播种机上的零件坏了,就得扛着跑到嫩江或者讷河去修,甚至要去齐齐哈尔去修,来回一趟好几天,耽误生产不说,也浪费钱,这可急坏了荣军们,也正是这困难又催生了一群英雄人物,他们就是以李勇江、胡汉为首的荣军战士。

 

  大批犁、耙、播种机、镇压器坏了停在那里,急得赵旭升他们直打转转,李勇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李勇江来到农场后,被分到总场后勤科,当农机仓库保管员。这一天吃完晚饭,他回到马架子里,躺下很久合不上眼,就朝身边的食堂管理员胡汉要了一把旱烟叶、几张纸条,就走到外面去了。他想自己以前学过打铁,能不能试巴试巴修理那些农具呢?虽然自己的手指头不全不那么灵活了,可是慢点干,多干一会儿,总可以吧!可是自己一个人干不起来烘炉,得找一个帮手。他想起胡汉当兵前是个铁匠,要是他愿意干,这个小烘炉就能建起来了,也就解决了农场机械修理的大问题。

 

  李勇江回到马架子里,把胡汉叫到马架子外,给他递上一根卷烟,说:“老哥,听说你以前当过铁匠,你看没看那些使坏的农具,要你修,你能修不?”

 

  胡汉一时摸不到头脑,就照实回答:“我没看过啊!咱是管后勤的,也没时间去农具场转悠啊!”

 

  李勇江看他一时醒不过腔,说道:“实话跟你说吧,当兵前我在日本人发电厂干过十多年,打过铁,修过机器,我看那些使坏的农具挺好修的,要是咱们农场自己建一个小烘炉,那些玩意儿就不用出去修了,可不就给农场解决大问题了吗?”

 

  “哦……你打过铁,我也打过啊!咱们自己建小烘炉……老李,你的意思……”胡汉这回听明白了,他嗖地站起来,高兴地说:“走,咱俩去农具场看看去,看看老哥我能不能摆弄明白那些玩意!”

 

  两个人提上马灯,来到农具场,胡汉找到那些农具废件,敲敲看看,越看越兴奋,一把握住李勇江的手,使劲地摇晃几下:“干吧!咱明早和赵场长说去,建小烘炉!”

 

  李勇江和胡汉找到赵旭升把想法一说,得到赵旭升的支持,又配给他俩几名战士。李勇江领着大家垒起一个小土房,搭起一个打铁的小烘炉,又找来一把大锤,捡来一块破铁疙瘩当砧子,就这么建起了一个修理所。

 

  建起烘炉,烧木柴可没法打铁,要是有点煤就好了。可是到哪整煤去?有人突然一拍大腿,说:“小日本鬼子在这呆这么长时间,能没有煤吗?咱们去旧房架子里翻去!”大伙四下里找,果然在日本银行小后屋,找到一堆煤面子,可把大家乐坏了。

 

  熊熊炉火点燃了,胡汉和李勇江都抢大锤。胡汉伤在左臂,整个左臂跟赵旭升那只伤臂差不多,直挺挺的,不能回弯。李勇江抓住大锤,等烧红的铁料放在砧子上,把大锤抡起来往下打,可是,大锤从手里崩了出去,差点砸到旁边的战士,胡汉捡起大锤,说:“我说你手攥不住,你偏逞强,还是我来吧!”

 

  胡汉举起大锤往下一落,锤子也支出去了,打了一个空,毕竟一只胳膊不听使唤,身体平衡找不好。

 

  李勇江从胡汉手里接过大锤,使劲攥住锤把,大声说:“ 嗨!老伙计,你看我能不能治得了你!”

 

  他一使劲举起大锤,屏住气一下一下打起来,越打越准,越打劲儿越大……

 

  修理所没有铁料,李勇江就领着战友们到处捡,破房框子里,道边,地头,够什么料就打制什么件。李勇江从不放过一钉一铁,他的兜里常装着旧螺丝钉、马掌钉、小料头。

 

  这盘简易的小烘炉,一个春季,打造了一千多件农机具零件,修复了大部分农机具,保证了开荒和播种的进度,同时,他们还打出锄头、镰刀八百多把,钐刀二百多把,足够荣军们铲地割麦割豆、打羊草用了。

 

  一九五O年的伊拉哈荒原,已经不是荒原,希望在这里破土而出,郁郁葱葱地生长,只等饱吸阳光雨露,结出丰硕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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