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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军往事
第十章 翠绿的山岭
发布日期:2014年10月10日 11:38:18 浏览次数:696

  正月初六,荞麦生下一个粉嘟嘟白胖胖的女儿,小名就叫芍药。玉龙和玉虎整天守在炕头不愿意出屋去,看小妹妹,争着去摸她可爱的小手,哪怕她睡得正香。

 

  正月十四之后,天气渐渐暖和,冰雪融化,人们以为漫长的冬季到头了,春天的脚步提前来临了,大地要开化了,燕子要飞回来了。春天好像一个新篇章,一切都可以重写、重画,只要你有饱满的热情,只要你有美好的梦想。

 

  路好走了,丁玉书一有空就往一分场跑,几天后,他和一分场场长安立国找到赵旭升汇报工作。原来两个人研究了一套生产管理的方案,以提高工作效率,提高劳动积极性,减少损失和浪费。

 

  两人说明来意,赵旭升眼前一亮,催促道:“快说说,你们两位有什么高见?”

 

  安立国指指丁玉书,说:“这么细致的事,我心里有,说不明白,还得靠咱们的秀才写清楚。玉书,你说说吧。”

 

  丁玉书取出几页纸,一边看,一边跟赵旭升汇报。几天来,他和安立国讨论的结果是:借鉴工厂里的责任制,结合一分场的实际情况,把耕地划分成三个作业区,分包给三个生产小队,负责种、管、收,一包到底。各小队又明确划分责任,落实到人。分场的马匹饲养、机械农具、车马用品,也分包给专人,建立责任制度。小队之间互相展开作业质量、作物质量的劳动竞赛及生产资料的管理竞赛。

 

  人员具体分工如下:一分场共有五十七口人,其中家属及小孩二十人,男同志三十七人。家属中有十二名妇女,被分配种菜、做饭、做豆腐,农忙时和男同志一样下地。男同志中,有场长、会计、管理员各一人,负责分场的经营管理工作,三位身体残疾较重的同志,担任饲养六十四匹耕马工作,另两位残疾很重的同志,负责喂猪、放猪,剩下一位快七十岁的老红军,负责修理农具等零活。其余二十名同志,负责主要的农业劳动。

 

  “我们分场一共有四百五十垧地,如果按照直接下地的三十人来计算,每人耕种十五垧地,如果全场人员平摊,就是每个人种八垧多地,以前我们在农村,再能干的人家,全家上阵,一个人也就能伺候四垧地,这一比,可比原来农村农民的生产力提高了两倍多!”安立国跟赵旭升算细账,“今年我们准备种二百垧小麦,二百五十垧大豆,小麦每垧按照两千五百斤产量,大豆按照两千五百斤产量,哦,这都是最低的估算,然后按照最低价卖,我们的收入是很可观的。加上副业收入,养猪、种菜、拉脚,也可以有收入,这些加起来,减去上交国家的税金,减去生产成本、上交总场的管理费、公积金、公益金,个人剩的很不少啊!”

 

  安立国娓娓道来,丁玉书在一旁补充,把两个人的想法一股脑都倒了出来。赵旭升一边听两个人汇报,一边频频点头,等两个人说完,感慨道:“老安啊,你总是把事情想在前头,也想得细致,你是真心想把农场办成我们梦想的样子啊!玉书,你是我们的宝贝啊,关键时候,真离不开你,你俩刚才说的,我听明白了,这个管理形式,一下子就看出机械化集体化的优势,建场八条里第五条,你们记得不记得?实行生产定员,建立责任制,分工合作,各尽其职。专门发展,各有特长。现在你们把本本上的东西变成实的了,细的了,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我们马上召开分场场长会议,让各分场都动起来,要赶在春播之前,弄出个结果来。对了,玉书,我还要夸你两句,去年你坚持说要找到国维,我们用功夫找了,下了力气,还真把他争取过来了,昨天,刘国维送来信儿,他和老同学联系到了抗锈病的麦种,这可是雪中送炭啦,他联系的麦种够咱们三分之一的地种的,他也给了咱们拌种配方,种子消毒,锈病就发作不起来了。今年看吧,我们的麦子会长得壮壮实实的,秋风一吹,我们农场啊,满眼金晃晃的麦子,我们就住在金色的麦海中间……”

 

  “哈哈哈……”

 

  赵旭升又诗意大发了,安立国和丁玉书开怀大笑。

 

  大地上的雪眼见快融化殆尽,可是清明过后没几天,突降暴风雪,两天两夜,大地又被白雪遮盖得严严实实,那雪比整个一冬天的降雪还厚。大烟泡呼呼刮着,天昏地暗。

 

  总场和各分场之间的道路被堵上了,房前屋后堆着几米高的雪檩子,很多马架子房顶被刮飞了,一些马架子被埋在雪底下,成了奇景。春天的雪湿、黏,堆雪人很容易,荣军们一边清雪,一边堆雪人,还和学校的孩子们痛痛快快打了一次雪仗。

 

  半个月后,雪融化光了,大地再次展露出来,起风了,缭乱的春风白天黑夜地刮,直刮得天干物燥。

 

  天空总是昏黄的,偶尔的清晨显露出一片蓝天,很快又起风了。地里劳动的荣军们被风吹得面色灰黄,嘴唇干裂。女同志和婶子大娘用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最开心的是小孩子们,欢快地在风中奔跑,刘国维经常满头大汗,骑自行车来到总场,把他做的各种各样的风筝拿来,在学校操场上跟孩子们放风筝。学校的孩子们已经有六十多个了,分成了两个班,有两位老师了,负责人是王萍,另一位老师叫乔燕,也就是小燕子,刘国维喜欢的那个姑娘。

 

  这一年春播,人们不再种植稷子、荞麦、谷子、糜子,作物以小麦和大豆为主。

 

  这一年的春播中,李勇江和他的战友们用那小小的烘炉又创造了一个个奇迹。

 

  荣军农场建场初期,正是解放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战争的创伤尚未治愈,国家财政十分困难,无力投资扶持农场的建设。东北荣军管理处提出“艰苦奋斗,白手起家,自力更生,建设农场。”同时提出,发展国营农场要当年开荒、当年种地、少花钱、多办事,多种地、多打粮,农牧结合,发展多种经营,加强经营管理,强调经济核算,反对浪费赔钱,争取盈利,要把农场办成社会主义的政治据点和经济据点。对荣军农场的要求是:国营农场的性质,荣誉新村集体经济的方向,以此向农民示范。

 

  为了集资办场,东荣大办农工商,比如成立了东北运输总公司、建筑总公司、小型厂矿企业、东北荣军供销公司。各类企业仅一九五○年就集资一千亿东北币(当年一百元东北币等于现在人民币一元),先后支援包括伊拉哈荣军农场、伏尔基荣军农场、卧屯农场及六个解放团农场的建设,减轻了国家的负担。

 

  荣军农场要成为机械化现代化农业的先驱,在农业科学技术上就要领先,荣军农场建场之初,东荣就为其配置了一定的机械,形成机械人力畜力联合作业的半机械化农业生产方式,为新中国农业的发展起到了示范作用。但是,由于条件限制,配给荣军农场的机械基本是旧的,加上只给车不给人,驾驶员都从荣军中选,为农机作用的发挥带来了重重困难。

 

  拖拉机进来后,虽然荣军们以顽强的毅力以独臂驾车,在实习中轧掉手指,鲜血流淌也不退缩,包扎好伤口,忍着剧痛,仍继续练习驾驶,可在科学技术面前,光有一腔热血是不行的,要做一个技术过硬的驾驶员,不但要有勤奋肯吃苦的精神,有攻克困难的信心,更要用理论指导实践。在练中学,没有老师指导,只靠一点点摸索和领悟,在平地上,不到地里耕作可能还行,可是荣军们得开荒、耙地、播种,在遍布树根、草窝的处女地上作业,那些本来就一身毛病的拖拉机,干脆罢工了,有时候拖拉机好像合计好了,一起趴窝,蹲在修理所外面。拖拉机是苏联进口的“纳齐”,零件坏了,就要跑到哈尔滨去买,不但路费高,连来带去还得好几天。

 

  驾驶员们围着拖拉机直着急,希望修理所的“能工巧匠”们把拖拉机快点儿修好,赵旭升等人更是心急如焚。有的驾驶员说:“一个小铁匠炉,也不是修理厂,怎么能修拖拉机呢,别难为他们了。”听到这些,李勇江和胡汉他们心里像堵了一把草,扎得难受。

 

  拖拉机坏得最多的是瓦拉导管,李勇江找来一把大锤,把报废的瓦拉导管砸开,检查生铁材料的质量密度,一看,乐啦,瓦拉导管的密度和他们用的生铁料子一样。依葫芦画瓢地旋制出第一个“瓦拉导管”安装上,一试,把“瓦拉”磨坏了。

 

  这时又有人说:“这些拖拉机都是进口货,咱能造出零件吗?”李勇江意志坚决,一夜没有合眼,找出了原因,原来是“瓦拉导管”制造的规格不精密。原因找到了,重新旋制的“瓦拉导管”终于可以使用了。

 

  “瓦拉导管”制造成功,使李勇江等人坚定了钻研新技术的信心,他们研究出拖拉机的“做瓦”和“甩子瓦”的挂瓦,这也是修理拖拉机的一个大活儿,开始实验时,一连挂了四次挂不上,经过七八次实验都失败了,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回是温度的问题。

 

  李勇江鼓励大伙儿都开动脑筋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嘛!聪明的荣军们想出了用木片实验烧制“乌金”温度的办法,木片插进乌金,温度不够,木片不变色,温度高了木片变成黑色,如果插到“乌金”里的木片变成淡黄色,就是温度恰好。这样挂瓦,挂一个成一个,结果他们又胜利了。他们还发明了修理拖拉机气缸盖的新办法,拖拉机的气缸盖在作业中常会炸裂,出去买一个要500万元东北币,农场的修理所能修了,省下了大笔资金。

 

  啊,北大荒,你这块神奇的土地,究竟以怎样的魅力,激发出这么多灵感,让这些人不断创造着、创造着!忘记了自身地创造着,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流浪的孩子,忘记自己是个伤残的战士,一心创造着。是你广阔雄浑的魅力吗?是你荡漾的春风吗?是你繁盛的夏日和斑斓美丽的金秋吗?你漫长酷寒的冬天,没有把这群人吓跑,你的考验,你的驱赶,没有使他们离开,他们留下来陪你,他们把你视为家园,在这里做着他们的梦。

 

  麦子播得早,这边大豆还没种完,那边麦地一片片绿了。天气暖和了,柳树的毛毛狗吐芽了,杨树的小辣椒也滴里嘟噜挂下来,柞树叶子碧绿鲜嫩,白桦树树身愈发雪白,绛紫色的枝条上,绿色的叶芽也在萌发。

 

  过火后的塔头草甸子上,新发的塔头草就像一个个翠玉做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山川一天一个模样儿,从鸟儿们各种曲调的鸣唱里,能听出许多鸟儿都从温暖的南方飞回来了。一些不怕冷的蝴蝶,在春风中跌跌撞撞地划着不优美的弧线,叫人眼前一亮,心里像打开了天窗似的透明起来。

 

  五月一日,农场举行了一次“抗美援朝”示威游行,强烈抗议美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朝鲜的战争。王萍带领孩子们制作了宣传横幅,写了标语,四处张贴。

 

  热热闹闹的白天过去了,晚饭后,天还没黑,郝文定找到了王萍,约她到南河沿去走走。

 

  南河是总场南面的一条小河,河边有一片开阔地,荣军和家属们有空闲就去河沿找块大石头坐坐,看看风景,女人们在水暖了以后,洗洗衣服,刷刷鞋子,孩子们则脱得光溜溜跳进水里洗澡、打水仗。

 

  文定和王萍走到南河,看见河边的柳树都吐出柳花了,一树树鹅黄,煞是漂亮。河边蹲着几位妇女,挎着柳条筐,借着晚霞的余晖,在草地上寻找婆婆丁、地榆子和荠菜。早春时节,大家吃咸菜、干菜吃腻了,见到一点鲜绿就稀罕得不行,哪怕是苦森森的野菜。

 

  王萍跑到一丛爆竹柳跟前,选了一些柳花盛开的柳枝,小心翼翼地折下来。

 

  “哈,王萍姐,你折它干啥?”文定问。

 

  “你仔细看看,这些小毛毛狗,上面都是小黄花,多好看!”王萍把柳枝递到文定跟前,“把它拿回去,用水养起来,柳花落了,还能发出柳树芽,再插回泥土里,啊——让它们陪我一些日子,再把它们还给大自然母亲!”

 

  文定忍不住笑了,王萍姐也快赶上赵场长了,说话跟作诗一样,文绉绉的。

 

  “嗯,这一大捧倒是挺好看,可……可这柳花没香味儿啊,你们宿舍窗台上前几天养的达子香,还开着吗?”文定笑问。

 

  “哈!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是我去五分场送信在路边采的,我也蛮喜欢呢,想放在赵场长的宿舍里,可是他倒会借花献佛,我转身他就叫外面玩的孩子给你们女同志送去了……”

 

  “你舍不得啦?”

 

  “哪能舍不得?你们女同志就是爱花爱美,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的蛮多呀!以后谁给你当老婆,一定享福,文定心细、勤快,什么都懂!”

 

  文定被说得满脸通红。

 

  “文定,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想说吧?”两个人坐到大石头上,王萍问道。

 

  “我……我想参加志愿军。”文定把帽子捏在手里,看出来他心里很矛盾。“一听说还可以回到部队,去打仗,我们很多人都热血沸腾。那些已经养好病的伤员,都摩拳擦掌。我是惟一没伤没病的,我最想回到部队去,可我有点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赵场长……”

 

  文定的眼里闪烁着出泪花:“我……我跟着赵场长有五六年了,我这些天……这些天一想到哪天回到部队上去,离开他,我晚上就……就哭一场,王萍姐,赵场长眼睛不好了,胳膊还有残疾,他一工作起来,就拼了命似的。我不在他身边,他能照顾好自己吗?他怎么办?他没有父母了,也没有亲人了,以后谁来照顾他?”

 

  文定一番话让王萍百感交集,她知道文定对赵旭升的感情,两个人在炮火硝烟中经历了许多,从战场转战到农场,又相伴五六年,早已亲如兄弟。赵旭升给文定精神上的指引,文定给赵旭升生活上的照顾,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

 

  赵旭升没有亲人了,部队就是他的家,战友就是他的亲人。文定也一样,是个孤儿,对赵旭升和部队的依恋,就像对父兄和家庭一样。

 

  如果文定离开农场,赵旭升不会给自己再配勤务兵,农场已经不是部队,每一个人都要投入到生产中去。现在,文定主要的工作是给各分场送信、送文件和通知,不下分场的时候就参加劳动,照顾赵旭升的饮食起居都是用工作之外的时间。如果文定走了,赵旭升没人照顾,根本吃不消,他应该成一个家,娶个妻子……

 

  今天文定把她找到河边,说这番话,有没有别的意思呢?想到这个,王萍也禁不住心酸,她曾经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赵旭升了呀,可被他无情地捏碎丢在黑夜里了。她怨他,也恨他,但是恨不起来,正当她绝望的时候,上级要派文工团到农场来。她控制不住自己,追他到农场,她不再问行不行,爱不爱,为什么……只要能天天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的声音,加入到他热爱的事业中,她就知足了……

 

  “文定,你别伤心,我们大家都关心他,你走了,还有我们呢。”文定听王萍这么说,心情似乎好转些,说道:“王萍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昨天晚上,赵场长和我说,上级领导来了命令,让没成家的分场场长和干部抓紧成家,对象就在齐齐哈尔文工团的女同志里面找。这样,才叫真的扎根北大荒了。”

 

  王萍一听来了火气,大声说道:“这主意肯定又是王奎那家伙出的!他就喜欢给人家瞎配对。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儿人少,组织上不操心,你们这些光棍上哪儿找媳妇去?”

 

  文定眼珠一转,故作严肃地说道:“哎,不知道这回会把谁介绍给赵场长,王萍姐,咱俩可得帮赵场长好好挑挑,挑一个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唱又能写的,还能好好照顾他,给他焐被窝倒洗脚水的——我走了也放心——哎!你打我干啥?”

 

  王萍弯起指头朝他脑袋上来了两个“爆栗子”,凿得他嗷嗷直叫唤,站起来就跑:“啊呀,打我干啥啊!”王萍见他叫喊,害怕别人听见,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你这个坏小子,打你干啥?你说我打你干啥?!”

 

  其实,文定的心里还有一件事,想找人聊聊,这件事赵旭升也能给他些安慰,但是春播太忙,叫他操心的事那么多,每天起早贪黑在地里,疲惫至极,回到宿舍,也就洗洗涮涮的时候能说上三五句话,躺下就睡着了。

 

  黄英很久都没有来信了,文定不知道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参加志愿军,他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战争毕竟是残酷的,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去了朝鲜,还能不能回来,还能不能囫囵个儿回来。

 

  春播全部结束后,总场又部署新的任务,各分场在夏管的同时抓紧开荒,扩大农场的耕地面积。各分场按照要求,抽出一部分人烧荒、开荒。

 

  文定和王萍说的上级让荣军农场打光棍的各分场的场长和领导干部和文工团女青年恋爱的事,已经开展起来了。女文工团员们来荣军农场之前,心里都有这方面的准备,这些女青年,只有几位曾经和王萍一样是文艺兵,大部分是齐齐哈尔本地的女青年,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她们这个年纪,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到荣军农场当职工,这是一个新事物,她们既然来了,就会把家安在这里。

 

  虽然荣军农场的男儿们都是病残之身,可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的好男儿不上战场杀敌呢,有几个没病没伤呢?这些女青年,在心里是尊敬荣军的,她们把那些伤疤当做“光荣疤”,心里接受,以嫁给英雄模范为荣,因此忽略了荣军们身体上的不完美。

 

  赵旭升跟老贺很正式地谈话之后,老贺就开始当红娘了。老贺做事有速度,心细,口才也好,不出一个月,介绍成了十对。

 

  赵旭升又让各分场督促战士们接来家眷,有同意来的,就倒出房子,没有空房的,就抓紧突击建房,到六月末,全场又增加了四十多户。现在,随意登上一座山岗,就能看见人家,看见袅袅炊烟,听见鸡鸣狗叫,环顾四野,入目的是大片平整开阔的耕地……北大荒,不再荒凉。

 

  转眼到了暑假,学生们都回到了分场,参加劳动。玉龙和玉虎也回到了一分场,已经十五岁的玉龙被安排到马号,帮助牧马班放马、喂马,玉虎被安排在家看妹妹,荞麦继续去喂猪,食堂那边,在她生芍药时已经由另一位大嫂接替了。

 

  玉虎又是大哭大闹一番,他也想去马号,不想在家哄妹妹,可是明摆着,他干活不如哥哥,去那里只能叫别人照顾他。

 

  玉龙身体长得壮实,继承了父母的勤劳,畜牧班的几位叔叔都很喜欢他。

 

  马号有六十四匹马,夏管趟地和开荒每天用三十多匹,其他的马匹就放牧轮换休息。马号的班长叫鲁振山,被炮弹炸掉一只胳膊,瞎了一只眼睛,身上也布满密密麻麻的疤痕,有几块弹片还没取出来,他脸上被烧得疤疤瘌瘌的,但是那乐观豪爽的性格没有改变。

 

  玉龙特别喜欢和他在一起,每天把马赶到大草甸子上之后,马群静静地吃草,鲁振山和玉龙坐到树荫里天南地北聊起来。玉龙还很小的时候,安立国就去参军打仗了,这次全家团聚,正是父子享受天伦的好时机,可安立国忙着分场里的事,早出晚归,加上玉龙玉虎在总场上学,哪有多少时间聊今讲古?少年饥渴的心灵,最需要父辈的教导和爱抚,所以,玉龙对鲁叔叔特别着迷,每次跟鲁叔叔聊天,玉龙总是感到增加了力气,长大了一点。

 

  “鲁叔叔,今天再讲点新鲜的。”走到草甸旁一棵高高的白桦树下,铺开雨布坐下来,玉龙就央求鲁振山开始讲故事。

 

  “新鲜的?好,今天我就讲打座山雕和花蝴蝶的光复军吧……”

 

  “打座山雕和花蝴蝶早讲过啦!”

 

  “讲过啦?不会吧?你给我讲一遍!”

 

  “你想考我?好,你听着——光复军就是一群土匪,他们天天嚷着‘打八路,等老蒋’,他们就知道为非作歹,祸害老百姓,杀人放火是家常饭。当时流传一套嗑‘打精米,骂白面;打老太太要鸡蛋。’意思是说,想要吃精米,就得对老百姓下狠手打。想要吃白面,就得破口大骂,吓唬老百姓。想要吃鸡蛋呢,就朝老太太们要,因为鸡蛋是一家的宝贝,都是由老太太管着。老百姓恨光复军,都偷偷跑到八路这边,告诉八路军光复军有多少人,怎么布防,有什么样的武器。在老百姓的帮助下,你们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三个多月,把甘南县、嫩江县、讷河县一伙伙的光复军都撵到了齐齐哈尔。你们把齐齐哈尔围了二十多天,也准备妥当了,可是两个旅的兵力,还是觉得没把握,这么着,王明贵就写信向苏联红军求援,人家苏联红军的武器好啊,在他们的支援下,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齐齐哈尔被你们解放了!我讲的细不细?对不对?”

 

  “嗯,你小子记性不错,等开学的时候,可以给同学们讲去了。我呀,今天接着给你往下讲——这次战斗里我腿上中了子弹,到陆军医院治疗几个月后,正犯愁去哪儿,因为原来的部队又整编了,赶巧关里来了一个老干部到医院招人,专门找作战勇敢的老战士去新建的独立团当干部。我和其他二十多位同志被选走,参加泰康县独立团,当了副班长,继续剿匪。第二年八月,经过一阶段的训练后,部队开往长春,参加解放长春的战斗。我们从南达坐货车到吉林,下车走到长春,在那里打了七八天阻击战,又奉命开往锦州。到锦州的时候,先期部队已经把锦州包围了,我们被编到二纵队十六团,开始做攻打锦州的战前准备。晚上,我们摸到山上,按照命令修工事。锦州山上全都是石头,镐一刨,直蹦火星,可是每个人必须尽快挖一个半米深的坑,蹲里面,以防天亮以后,敌人飞机大炮轰炸。随着周边的国民党部队都撵到锦州城里,战斗打响了,激战一天一夜,解放了锦州。随后部队步行入关,经芦台,到塘沽,到北京,在北京城外围了一天,晚上下令不能打,部队开赴天津。到杨柳青训练一周,学习怎么上房上墙,然后去挖战壕。天津外是开阔地,必须挖出两米宽、一米多深的战壕。我们一边挖,一边提防敌人炮弹、子弹……哎呦,玉龙,咱们得起来追马群去,这些家伙,吃饱了又要淘气了……”

 

  马群果然散开了,玉龙站起来查查,发现少了几匹。两个人朝近处的马走去,鲁振山翻身上了一匹枣红马,向山脚下跑去,玉龙也上了一匹白马,和鲁振山走相反的方向,两个人把散在外围的马聚拢到草甸子上。

 

  这回,他们在草甸子南头下马,找个小土包坐下,鲁振山接着讲了起来:“白天就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挖战壕,人家能干吗?就一个劲打炮开枪,部队白天不敢轻举妄动,晚上挖战壕,一个团挖一道战壕,跑过一台担架就行。敌人的照明弹那才亮呢,太恨人了,照得地上连一根针都能看得清。一颗照明弹升空后,带着降落伞,能照十五分钟,这颗没熄灭,又发射一颗。官兵们吃住在战壕里,困了就坐地上睡一觉,子弹和炮弹四处飞,醒来不知道谁会牺牲。吃的是小米干饭,炊事员冒着生命危险,用袋子背着小米饭爬过封锁线,咋说呢,我们经常在小米饭里就吃到一个子弹头,你说要是没饭口袋背在后背上,子弹不直接打肉里去啦?战士们用啥吃饭啊?就用挖战壕的铁锨,擦擦,盛饭,噎住了,就喝一口背壶里的水。解放天津的战役是中午十二点打响的,我方先开炮,十五分钟后停下,敌人还击。我方看准方位,又一阵炮轰,随后,步兵就冲锋了。天津的敌人防守准备相当充分,先摆下地雷阵,之后是铁丝网,后面是鹿寨,再后面是电网,最后,是十多米宽的护城河,五六米深,因为是腊月底,已经冻了十多厘米,上不去大部队,狡猾的敌人又在河里钉木桩拉铁丝网,网眼正好能卡住人的脚,人上去就卡里面,成了活靶子。我们这个团穿过炮火开出的通道,直达护城河,可准备的梯子不管用,牺牲了两个班,人也过不去河,旁边的团采用铺玉米秸的办法,很快过了河,我们团随后跟上,跳过城墙,就上房,进行巷战,直追到金刚桥。战斗前,有动员令,哪支部队到达金刚桥,就立大功!”

 

  “金刚桥!鲁叔叔,你就是在那儿受重伤的吧?我爸爸说……”

 

  “等等!玉龙,你快站起来看看,那边怎么冒烟啦?好像是着火了!”鲁振山腾地跳起来,朝枣红马跑去。

 

  各分场开荒之前都要烧荒草,虽然夏天新的野草长出来,可是历年的旧草掺杂在中间,遇火噼噼啪啪就着了。鲁振山看到冒浓烟的地方是二分场的开荒地,看那架势,是放荒跑火了,火烧到了树林子里了。

 

  鲁振山确定自己不是看花了眼,他飞身上马,玉龙在后面紧紧跟着,鲁振山一心看前面,离黑烟越近,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越大,就把玉龙忘在脑后了……

 

  原本没有风,火起来,风不知道忽然从哪儿冒出来了,卷着火焰的热浪和浓浓的黑烟,朝这边扑过来。鲁振山骑马来到山坡上,看见对面山上果真在燃烧,一群荣军的身影闪动在火光中,呼喊着,拿树枝抽打火苗。

 

  他策马绕了过去,跳下马,折断一根树叶稠密的小杨树,挥动独臂朝燃烧的灌木冲过去——打着打着,忽然听见对面传来呼喊:“鲁叔叔——鲁叔叔——”

 

  循声望去,鲁振山看见玉龙骑着白马,从不远处的洼地朝这边冲过来。他没有跟在安立国身后,绕着火线走,而是直冲着火头来了!那匹白马一定是感受到了火焰的热力,晕头转向了,以为回到了战场,嘶叫着一个劲儿要往火焰里冲,马没有鞍子,没有笼头,玉龙紧紧抱住马脖子,呼叫救命。

 

  “往下跳!往下跳!”鲁振山一边喊,一边脱下外衣蒙住脑袋,从火势弱的地方穿过去,去救玉龙。

 

  玉龙跳下马,离最近着火的树仅有几米远,他赶紧站起来往回跑,火苗好像长了眼睛似的,紧紧跟随着他。

 

  浓烟弥漫,玉龙跑进一大片野刺玫丛中,粉红的野刺玫花开得正艳,可在妖艳的火焰炙烤下,失去了光彩,玉龙的手上和身上被刺玫刺划出很多血口子,他哭叫着咳嗽着倒下了,火头过来了,刺玫丛被点燃,鲁振山跑进火海里,扑到玉龙身上……

 

  在总场东南一座山坡上,在竖立着魏秀秀墓碑的那座山坡上,又添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写着鲁振山的名字,墓碑前,放着一大束野花。

 

  送葬的人们早已散去了,玉龙留下来,默默地坐在鲁叔叔坟前,回忆着和鲁叔叔在一起时难忘的时光……

 

  “鲁叔叔,快给我讲故事,玉虎天天晚上要听新故事!”

 

  “讲周保中在苏联训练抗联战士……”

 

  “这个听过!”

 

  “说王明贵招兵买马……”

 

  “这个也听过!你家兄弟四个,没爹,吃了上顿没下顿。十一岁起打零工,放猪,放牛,放马,给东家烀猪食,够不着,脚下踩着凳子趴在大锅上捞猪食。等你二十五岁那年,王明贵招兵买马,你就参军了,那时候家里头正要给你和红梅结婚,红梅是你家的童养媳,好歹长到十五岁了,又黑又瘦,像个小乌鸡似的,你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她……哈哈。”

 

  “臭小子!这些没用的话你记得倒是清楚。风水轮流转,现在呀,小乌鸡也是凤凰啦,能嫁给我,可就是烧高香了,哎,等到冬天我就把她接来,给我当老婆,到时候你和玉虎给我压床去!”

 

  “什么叫压床?”

 

  “童男子给新媳妇压床,生胖小子啊!”

 

  “哎哎哎——真不知道羞,整天就知道娶媳妇生胖小子!”

 

  “打完仗就要娶老婆过日子啊,小破孩,看你长大娶不娶老婆!你再笑话我,我不给你讲啦。”

 

  “好好,我不笑话你,等你娶老婆那天,我和玉虎给你压床去行了吧——好鲁叔,快点讲故事啊!”

 

  ……

 

  “鲁叔叔,你就不怕死吗?”

 

  “臭小子,你没问过你爸他打仗的时候怕不怕死?”

 

  “我不敢问。”

 

  “谁不知道活着好啊,可我们不去打仗,日本鬼子就不会滚出中国,不打仗,穷人就不会过上好日子。小子,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时候,人真不怕死。只要死得值得,死得有意义,死,是一件光荣的事!”

 

  夏日的阳光是那么明媚,山岭翠绿翠绿的,天空幽蓝幽蓝的,草地上,芍药、卷丹、萱草、鸢尾、铃兰……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白的黄的、大的小的蝴蝶飞来飞去,蜜蜂嗡嗡穿梭……这一切,和三天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那个讲故事的人已经睡在泥土里,再也不会醒来了。

 

  “鲁叔叔,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以后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一个能为别人牺牲自己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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