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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军往事
第七章 八月的雨
发布日期:2014年10月10日 11:35:00 浏览次数:652

  到了六月份,伊拉哈荒原散发出无穷的魅力,这块位于小兴安岭南麓,向松嫩平原过渡的丘陵地,正如赵旭升在东屏向周俊怡描述的那样,美若仙境。

 

  连绵的山岗上,黑土养育的红松、云杉、青杨、蒙古柞、白桦、黑桦,高大挺拔,郁郁葱葱。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以榛树、胡枝子为主的灌木,它们中间,生长着金达莱和野刺玫树。山脚下环绕着清澈的小河,河水经过开满鲜花的平原,在低洼处形成泡、湖。在高茂葱绿的塔头草包拥下,一洼洼水泡,一面面湖,就像大地湛蓝闪亮的眼眸。在河流和水泡、小湖里,潜藏着肥美的鱼儿,它们是水中的精灵,明眸的眼波。

 

  有山就有走兽,有水就有飞禽。这片荒原,有熊、鹿、狐狸、狍子、野兔,最多的是狼。飞禽除了生命力顽强不需要迁徙的雀类,以野鸭、野鸡居多,也有鸳鸯、灰鹤和山鹰。

 

  有老树密林就有蘑菇、猴头、木耳,有高草之处就有草药,那草药多达百余种。

 

  只是因为蛮荒,因为寒冷,这里少有人烟,少有部落。 这里是大自然母亲留给自己的一个后花园,一处不想为世人惊扰的秘境。

 

  但是荣军们来了,带着美好的愿望,要在荒原辟地建起休养生息的家园。对于他们的到来,大自然母亲除了用严寒,还用猛兽、灾害、疾病,给他们一次次残酷的考验。

 

  北大荒狼多是出名的,这些狼,凶残、胆大,它们仿佛承担起荒原守护神的职责,对侵入荒原的人类进行杀戮和驱逐。

 

  小学校在总场西南的坡地上,是一栋砖房,有一个教室。学校的操场前是一块不大的空地,虽然荣军们对这里进行平整,铺上了黄沙,顽强的野草还是密密麻麻长出来,课间,李蔓莹带领孩子们进行拔草比赛。

 

  学校后山是一片桦树林,穿过桦树林,山坡北面有一个大沙坑,荣军们在那取沙建房、铺路用,沙坑再往北是一大片草原,草原上野花繁多,六月后陆续开放,远远看,就像一大块花布,李蔓莹每天都有两节课在野外上,在沙坑那上体育课,在草原上上音乐课。

 

  一群狼盯上了他们。

 

  那天,李蔓莹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们排好队,唱着歌穿过桦树林,往沙坑走,走在最前面的安玉龙忽然停下来,后面紧跟着他的孙小山就撞到他身上了,跟在孙小山后面的朱水莲一脚踩到孙小山脚后跟上,学生们乱成一团,李蔓莹在队伍一侧,看见这群调皮蛋儿停下,也停下来。

 

  “老师,看,沙坑里有两条大狗!”安玉龙喊,他从前没见过狼。

 

  “好啊——好啊——大狗!大狗!”孙小山最调皮,从队伍里蹿出去,向沙坑跑去。

 

  李蔓莹毕竟是个大人,她仔细朝那两只“狗”望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两个家伙看起来那么吓人,浑身的毛戗立着,目光凶恶,最主要的是,这两个家伙根本一直没“汪汪”叫……

 

  “站住!是狼!孙小山!”李蔓莹大喊。

 

  孙小山已经跑到沙坑边沿,马上就要跳到沙坡上滑下去,听见老师喊他,猛地站住,撒腿往回跑。队伍里的女孩和年纪小的男孩,嗷嗷叫起来,哭起来,扑到李蔓莹身边,死死抓住她。

 

  李蔓莹吓得腿也软了,被孩子们推搡着,差点摔倒:“找棍子找石头,快喊救命,快喊救命!”

 

  “救命啊——救命啊——”

 

  “有狼啊——狼来啦——”

 

  “救命——救命——”

 

  沙坑顶上人在喊,沙坑里头的狼怒目相视,并不逃跑。好在是白天,农具场有几个人在外面,他们拿起小马枪,喊叫着跑过来,两只狼听见有人支援,不甘心地退出沙坑,钻进了密密的树林里,从那以后,李蔓莹再也不敢带孩子们到后山上课了。

 

  在地里干活的战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狼,他们开着拖拉机或赶着马车在前面翻地,经常能看见狼。草皮底下是鼠类的天堂,田鼠、山鼠、花鼠、土拔鼠,在这块土地上繁衍了几万代,铁犁划开草皮,鼠窝被捣毁,鼠儿们四下逃窜,无家可归,饥饿的狼群觅踪而来,跳跃着围追堵截,片刻就能吃个半饱。夜里开拖拉机的战士们,往往能看见四下里绿光莹莹,那是野狼的眼睛。机车坏了,虽然带着枪,胆小的战士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下车,因为车前雪亮的灯光里,总有野狼的身影晃动。

 

  到了七月,可能是狼的繁殖期到了,对食物的需求大了,也可能是狼群觉得人类软弱可欺,它们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到营地,叼走小鸡小鸭,把猪舍的猪仔叼走,吓得羊群死命乱叫。有一次,三分场一挂马车来总场取粮食物资,在回去的路上,遭到七匹狼的围堵,好在赶车和押车的战士带着枪,一阵突突,才把狼吓跑。这件事汇报到总场,赵旭升让组教科下发通知,让各分场把防狼侵害人畜安全工作放在首位,千万不能发生被狼咬死咬伤的事件。通知以后,各分场都作了相应的安排,看到狼就打,不到半个月,消灭了十几只狼,这一来,倒是起到了震慑作用,再没听说狼群进营区了。大家的神经刚一放松,一分场就出事了,荞麦和炊事员小刘在送饭的路上遇到了狼群……

 

  安立国的妻子荞麦来到农场后,和荣军干部的家属们一样,被分配到后勤,做饭、喂猪。安立国和荞麦把孩子送到总场上学,每到周日接回去,一分场开荒开得多,播种工作量大,铲地除草的工作量也大。因为第一年开荒,土地状况也不是那么好,机车除草太伤苗,所以,战士们天不亮就下地除草,天黑了,看不清苗和草了,才从地里返回来,除了下雨天才能歇歇,一连几个月的劳累,真是人困马乏。

 

  这一天,一分场荣军战士去最远的十号地铲大豆,十号地离一分场营区十多里路,往常炊事班送饭,都走不了那么远,而且,一般情况下,都是三四个人结伴而行,地号近的话,走出营区不远,就能看见荣军们在地里劳动,也不用害怕。稍微远点的,那边的战士估摸着送饭时间到了,也会回来两个人迎迎送饭的。这一次,因为食堂炊事员老张早晨吃了头天的剩菜汤,闹肚子了,一上午,去了五六次厕所。荞麦和小刘忙着喂猪,回来的时候,老张把剩菜汤喝完了,给他俩留了一小盆早晨新做的高粱米粥。吃剩饭剩菜是炊事班老张的老传统,荞麦也是过苦日子长大的,和老张抢着吃剩饭,但是天气暖和了,饭食过夜就容易坏,老张闻出来剩汤有酸味了,他觉得自己老肠老胃的皮实,没想到肚子抗议了。

 

  十号地远,这天午饭做得早,能比往常早出发半个小时 。

 

  二十七个人的饭菜,平时要装三副扁担的大水筲,四只水筲里装着新蒸的高粱米饭和一小盆咸菜,两只水筲里盛的是小白菜汤。小白菜是炊事班自己种的菜园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今天下菜,第一次吃,本来是个高兴的事,哎!这下还能及时送到吗?

 

  荞麦和小刘各挑一副扁担,再各拎一筲高粱米饭,急忙忙上路了。一阵忙乱,三个人都忘了防狼这件事,忘记了拿防身武器——那把老张从四川一路背来的大劈柴刀。

 

  荞麦和小刘一口气走出三里多地,来到一个坡岗上,才放下扁担擦汗,喘口气。小刘是个小胖子,个子还没荞麦高,平时干活麻利,但是不如荞麦会挑扁担,早累了一身汗。荞麦看小刘擦完汗,气喘匀了,就又挑起扁担,在前面领路继续走。

 

  又走了五里多地,两人走到了柳毛荡子,过了这片柳毛荡子,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再翻过一个山头,就能看见十号地了。

 

  柳毛荡子是一个长满爆竹柳的山洼子,山洼底部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浅,河面最宽的地方也只有十多米,荣军们在河水里垫上石头当小桥,平常机车马车在水浅的地方就直接趟过去了。爆竹柳在北方也叫霸王柳、王八柳,生命力顽强,在洼地河边,插一根柳条,就能长成一丛,然后窜根,长成一大片。柔韧的柳树条是个好东西,北方人缺不了它,编筐扎篓,建房子,围粮囤子,都用它。有的人家还用它围院子,早春时,砍几背粗点的柳树枝条,在院子四周挖壕沟,把柳树枝条当障子夹起来,几场雨之后,这些柳树枝会跟原野上的柳树一样吐毛毛狗,生新叶,发新芽,成了一个活的院篱笆,非常好看。柳树很有用处,生长的地方有水洼又根盘节错,不能开荒种地,所以成片长着,繁衍旺盛,密密匝匝,一个人走进去,就是大白天,也会感到脊背发凉。

 

  离柳毛荡子挺远,荞麦就听见一声狼嚎,狼嚎的声音不大,但是她听见了,心里不由得打个激灵。

 

  “小刘,你没拿着劈柴刀吧?”

 

  “没拿啊——哎呀,我忘了!荞麦嫂子,咋啦?”

 

  “哦……没啥没啥。”

 

  “荞麦嫂子,过了这片柳毛荡子就快到了吧?”

 

  “嗯哪,春天播种我来送过饭,那时候是坐马车……”荞麦正说着,只听小刘“妈呀”惊叫了一声。

 

  荞麦回过头,只见小刘脸色惨白,朝路边的蒿草丛里给她使眼色,看来,真是遇到狼了。

 

  荞麦轻轻放下手里的水筲,卸下扁担,朝小刘靠过去,小刘也慢慢放下担子。虽然天空仍然那么晴朗,没有一丝风,但是两个人都感到一阵阵阴风吹来——荞麦看到三只狼,小刘看到了六只,而实际上,总共是十多只狼,别说是两个人只有两个扁担防卫,就是带着大柴刀,又怎么敌得过狼群?

 

  “嫂子,咱们今天算完了……这可咋整啊?”小刘吓得双腿弯曲下去,都快哭出来了。

 

  “别怕,别动,你越跑它们就越追你,咱们在这等着,坚持到老安他们来接咱。”

 

  不到十步的距离,荞麦走得异常艰难,终于走到小刘跟前,两个人背靠背站着。

 

  “嫂子,咱们敲水筲吧,他们听见就能快点走了。”

 

  “行!”

 

  小刘一脚把装汤的水筲踹倒,哐哐哐敲起水桶来,狼群猛一听,吓得后退跑了,可是没一会儿,看见两个人没动弹,就又围拢过来。荞麦也跟着敲起水筲来,“哐哐哐”“哐哐哐”,急促的求救声传出去很远。

 

  再说这边儿,安立国带着荣军们铲地,约莫到了中午,就派两个战士带上冲锋枪去迎炊事员,他们预计自己能在柳毛荡子东面遇到炊事员们,然后几个人结伴,手里有马枪,不害怕,没想到荞麦他俩出来得早,走得急,提前到柳毛荡子这儿来了。

 

  小刘和荞麦敲水筲的时候,两个荣军离柳毛荡还有半里多路。要说那天也是凑巧,安立国想派两个腿脚快的,选来选去,派来的是两个“聋子”,区别是一个完全失聪,一个有只耳朵还能听见点动静,他们大步流星走着,根本没听见敲水筲声,等他们走完那半里路,再穿过近百米宽的柳毛荡子,狼群早已经朝荞麦他们发动进攻了,好在两个战士耳朵不中用眼睛却好使,还没走出柳毛荡子,就看见前面狼和人厮打,他们二话不说,抬起马枪就是一梭子,把几只狼吓跑了,两位战士一个去追狼,一个跑到荞麦他们跟前,这时,小刘脸上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荞麦的腿被咬烂了,血流如注。

 

  枪声一响,铲地的安立国他们知道是遇到狼了,纷纷跑到地头,几位骑术好的战士飞身上马,奔了过来。这样,安立国得到报告后,及时组织人套好马车,把荞麦和小刘送到分场医务所。

 

  医务所有两位医生,还有一点消炎止痛药品。小刘脸蛋子被撕咬出三寸多长的口子,其他地方没受伤,荞麦一边用扁担打狼,一边用脚踹,让狼在腿肚子上扯掉一块肉,流了很多血。荞麦和小刘包扎完伤口,就坐马车回分场,以后医生每天骑马到一分场给他们换药、治疗。

 

  有两个人被狼咬伤,这是安全事故,赵旭升决定给一分场通报批评,安立国知道这是总场为给大家提个醒,荣军们在一场场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决不能在和平时期,在安全生产上损失人员,造成悲剧。

 

  这天傍晚安立国早早回了家,坐在炕沿边和荞麦说话。他们的家在办公室西边一个小耳房里,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地方,有一铺可以挤五六个人的土炕,再就是一张办公桌,两个板凳。

 

  “你真是不小心,要是出了啥事,你说我怎么向孩子们交待?”安立国一边抚摸荞麦漆黑的头发,一边轻声责备她。

 

  “还说我,谁叫你派两个啥也听不见的?这就是赶巧了,嘿嘿。”荞麦想起来就又笑了。

 

  安立国也忍不住笑了,荞麦坐起来,扑到安立国怀里,两个人紧紧相拥着。

 

  “对了,老安……”荞麦从安立国怀里挣出来,欲言又止。

 

  “咋啦?”

 

  “我……”

 

  “咋啦?吓掉魂啦?”

 

  “我好像又有啦!”

 

  “有啥啦?”

 

  “傻瓜!你说还能有啥?”荞麦把丈夫的手拿到略微鼓起的腹部,说:“两个来月了,可能是丫头,跟前两次感觉不一样。”

 

  “啊?真的!”安立国登时眉飞色舞,“哎呀!荞麦,你太好啦!你是我的功臣,我的大功臣……我得好好奖励你……你等着……”

 

  安立国说完,就跑出去了。他要奖励她什么?好吃的,还是……

 

  给战士们开晚饭之前,老张送来一碗热汤手擀面,就是病号饭了。荞麦吃完,安立国还没回来,荞麦等得乏了,刚要躺下,安立国回来了。准确地说,是一大捧野花香喷喷地进来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荞麦看到那些花都是芍药,粉红色的,雪白的,盛开的,打着骨朵的……她最爱最爱的就是芍药花,第一次怀孕,她说生个女孩的话,就叫芍药。

 

  荞麦欢喜的眼泪掉下来了。安立国一边擦汗,一边说:“我早就看见芍药开了,这些天忙,也没给你采,你也没工夫去山上看,等过几天闲着,我给你挖一百兜芍药回来,种在房前屋后,等咱们孩子,还有其他荣军的孩子出生了,不要出屋,躺在炕上就可以看到芍药花,你说那得多美,多美啊!”

 

  “这么晚还去山上采花,你不怕狼啊!”

 

  “我让几个战士带着枪了。”

 

  “哎呦,我的天妈啊,你还带着战士们一起去……那……那明天全场不就都知道啦?羞不羞啊你!”

 

  “哎哟!哎哟!我可给忘了,这要是传出去,人家还不笑话死我?没脸了,没脸了……我得跟他们说说,谁也不能给我传出去。”安立国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哎!站住!我给你生孩子有啥害羞的?你给我采花有啥害羞的?哎,回来——”

 

  挂锄没多久,就下连天雨。那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荣军们在梦乡里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感到无比舒畅。不紧不慢的细雨,就好像小时候妈妈哼唱的摇篮曲,又好像青梅竹马小友的喋喋情话。

 

  雨到早晨也没停,夜晚好像被拉长了,哨兵也靠在房檐根打起盹来,司号员也睡过了头。赵旭升起得早,站在门口,朝天空望望,天空布满灰黑色的雨云,他想起两年前在太岳军区司令部开会的那天下午,想起他和文定骑马在雨中奔跑,想起那一声声惊雷……北大荒的天空没有滚滚雷声,没有耀眼骇魂的闪电,雨下得这样安静。下吧,把干渴的大地浇灌,让庄稼美美地、郁郁葱葱地生长……下吧,让劳累了的战士们美美睡上三天三夜!

 

  赵旭升披上雨衣,让去接岗的战士告诉司号员不要吹起床号了,又告诉炊事班,不用按照以往的时间开饭。

 

  雨就这样下了三天,第四天早晨,天放晴了,太阳把翠绿的大地照耀得如同一幅新画好的画一般,清新悦目,鸟儿们欢快的叫声,像在开庆祝会一样。

 

  早饭后,赵旭升准备去地里看看,可是往地里去的田间路很泥泞,没走两步,鞋上就裹上厚厚的泥巴,走不上十米,两只脚就像穿上了厚厚的泥壳子。他返回办公室,让郝文定和另两位战士分头去各分场通知一下,不能下地就不要硬下地,可以组织大家学习文化,还可以派些战士采点蘑菇,打点鱼,改善一下伙食。

 

  各分场得到通知后,找有经验的战士带领轻手利脚的战士去山上采蘑菇、到泡子里打鱼。战士们找来柳条筐、水桶,换上雨靴,三五结伴,就朝树林出发了。出发之前,有经验的老同志告诉大家,识别毒蘑菇有两个窍门,第一个是颜色鲜艳的不能采,还有就是没有蛆的蘑菇不要采。红艳艳的像一朵花那么漂亮的蘑菇,准有毒,没有虫子咬、老了的蘑菇没生蛆虫的,也不能吃。

 

  北大荒的蘑菇多,不但草丛里有草蘑,树林里还有榆树蘑、桦树蘑、雷蘑、大黄蘑、鸡腿菇、松树蘑、猴头菇、柞树蘑、紫花脸儿……好像每一种树都有属于自己群落的蘑菇,那些美丽的、清香扑鼻的蘑菇,好像是树林的小精灵。除此之外,还有木耳,那是生长在倒木朽树上的。

 

  连天雨之后,草地和树林里潮湿闷热,正是蘑菇喜欢的环境,只见那草丛里,一丛丛的,都是白色的草蘑菇和大朵大朵的黄油蘑。杨树林里,圆滚滚、敦实实的雷蘑挤挤挨挨。松树林里的松树蘑菇是铜钱那么小的、精巧的小黄蘑。桦树蘑和柞树蘑长在树上,猴头蘑也长在树上。不到中午,采蘑菇的战士们满载而归,各种蘑菇,把食堂门前空地上的麻袋铺得满满的,一些战士坐在蘑菇堆前摘蘑菇,去掉蘑菇腿上的泥和蘑菇伞上的草叶。炊事班去菜园摘了小白菜和青蒜,准备中午就炒蘑菇吃。

 

  打鱼的战士也满载而归,不但捕到了肥美的鲢鱼、鲤鱼、鲶鱼,还捡回来不少野鸭蛋。有山珍,有野味,炒蘑菇,炖鱼汤,鸭蛋羹,北大荒山林赐予的丰盛午餐,让荣军们像过节一样开心。

 

  临近黄昏,天又阴了,没多久,淅淅沥沥的雨又从天空飘洒下来。老战士们皱紧了眉头,“关门雨、下一宿”,看样子,这天一时半会儿晴不起来了,地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啦!

 

  果然,接下来的十几天,雨水绵绵,再没见到明媚的阳光。

 

  赵旭升坐不住了,各分场场长也坐不住了,他们陆续来到总场,和赵旭升一起步行到各个地号查看庄稼。地里出现不少冲刷沟,把平整的田地分割开,洼地里出现明水,庄稼被淹了,坡地上的庄稼大多开始发黄,饭豆像窜叶了似的,一片片黄了,其实那豆荚还瘪瘪的。黄豆苗还很绿,还能挺几天,可是雨不停,豆秧的根也会泡烂。没过几天,一大部分麦地发黄了,麦子得了黄锈病。最可气的是,原本侍弄得干干净净的地,一下雨,野草像发疯了似的,长得又密又高,很快把庄稼苗遮住了,而人干着急,不能进地去拔草。

 

  早在六月份,三分场和二分场种的四百五十亩谷子,五分场在白桦泉泡子边种的六十亩水稻,因为二十多天没下雨,全部绝产了。现在又是麦子得病,加起来一千多亩的土地颗粒无收。

 

  看着天空中驱不散的乌云,那不断汇聚的把大地泡胀了的雨水,赵旭升着急,各分场场长着急,荣军战士们着急,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这些战士不容易啊!他们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辛辛苦苦播种的庄稼,就这样被雨水浸泡着,难道想让他们颗粒无收吗?

 

  一分场麦子得病最严重,眼见六百亩麦子全变成瞎瘪子了。

 

  荞麦叫老张给她找了些纸壳子,剪了几个拿扫帚的小人儿,一瘸一拐走到屋外,把小纸人儿挂在屋外的晒衣绳上,老安问那是什么,她说是“扫天晴”,可是挂上“扫天晴”还是下雨,没两天,就把几个“扫天晴”浇烂糊了。荞麦又找了几个纸壳,剪了更多的扫天晴,挂了满满一晒衣绳。看着她不顾腿疼,和老张一起在蒙蒙细雨中虔诚地挂那些举笤帚的小人儿,安立国也不好阻拦她。

 

  那一年难忘的霪雨,在快停歇的前一天上午,夺走了一个年轻荣军的生命,他就是和李勇江一起坐火车来的魏秀秀。

 

  在雨天里,唯一没休息的就是畜牧连,战士们白天还要赶马去草原上放牧。魏秀秀来到农场后,被分配到畜牧连,他工作认真,对那些军马和对战友一样。

 

  那天,魏秀秀像往常一样赶着马群来到一块距离王江屯很近的草地,他看见几个老百姓家的孩子冒雨在水泡子里捕鱼,有个小男孩摘挂子的时候摔倒了,陷进漩涡,大喊救命。魏秀秀听到呼救声,下马去救小孩儿,孩子救上来了,他那只假肢被淤泥里的草缠住,挣扎不出来,很快被漩涡吞噬了。

 

  孩子们跑到总场报信,荣军们赶到后,冒着雨在泡子里打捞寻找,很快把魏秀秀捞上来。李勇江拨开众人,把魏秀秀紧紧搂进怀里,失声痛哭。“秀秀,醒醒!秀秀,你不该死啊……大哥给你看过相,你今年就能娶媳妇,明年就能抱儿子啊……秀秀,快睁开眼睛,跟哥走,咱们还有好日子过啊!”

 

  雨忽然下得很大很大,天地迷蒙,荣军们抬起魏秀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原上往回走,魏秀秀骑的那匹大黑马悲嘶着跑过来,让人们把魏秀秀放在自己身上,以往多少次,它就是这样驮着牺牲的“战友”离开战场。

 

  魏秀秀被抬回畜牧连,躺在马棚里的一块宽木板上。马棚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马灯被擦得锃明瓦亮。李勇江和战友们给他擦拭干净身体,换上干净的军装军帽。李勇江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不敢让泪水滴落在秀秀的身上,让他好好上路吧!假肢也被擦得干干净净,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魏秀秀再戴上。

 

  赵旭升摆摆手,低声说:“不用啦!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魏秀秀同志的腿一定是好好的,一定是好好的!”

 

  早晨,大地雾气沼沼,举行完追悼会,雾气还没散去。被救孩子的爷爷把自己的寿材拉来,让恩人睡进去长眠,棺材运到山岗上,雾气还未完全散尽。“迷雾毒日头”,安葬了魏秀秀,天终于晴了。

 

  八月转眼过去,收获的季节到来了。大田边收获边算账,麦子亩产不到90斤,也就是半麻袋。玉米、糜子、饭豆、向日葵亩产都不到60斤,马铃薯一亩地起了六麻袋,差不多有一千斤,看到这样的收获,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心里沉沉的。

 

  然而,荒原对人们的考验远远没有结束,寒冷,野兽,旱,涝,疾病,一样也没少。北方有一种地方病,被称作羊毛疔,也被叫做攻心翻、臭翻、快当病,死亡率极高,女性体弱,平时上火着凉,最容易被这个病找上。

 

  忙秋忙秋,虽然地里庄稼长势不好,可是秋收的任务还是繁重的,学校八个学生,都回到自己分场参加劳动了,捡粮,烧荒,往地里送饭,孩子们跟随着大人,力所能及地劳动着。李蔓莹也跟着荣军们到地里一连干了半个多月,她自小在城市长大,没干过农活,可是又好强,所以嘴上总起火泡,再加上她身体虚弱,中午吃完饭,也不管地上潮湿不潮湿,找个豆秸垛就想打个盹,一来二去,就得了这个病了。

 

  那天阴天,中午李蔓莹吃了几口饭,就都吐了,一起劳动的两位老大姐赶紧围过来,李蔓莹脸色蜡黄,手脚冰冷。

 

  “李老师,你是不是病啦?哪儿难受?”

 

  “我……我恶心,胸闷,冷,头晕……”李蔓莹一边说话,一边呕吐。

 

  两位大姐叫来这片地领工的罗小宝,套上马车,赶紧把李蔓莹送回场部去。

 

  也算李蔓莹命大,半路上遇到几位老百姓,其中一位就是二愣子的姐大雁子,这时她已经和五分场指导员李锦才订了婚,她们是去山上溜山货的,采秋木耳和松子,好到集市上换钱。

 

  大雁子她们看见有荣军的马车过来,就伸手拦车,要搭一段车。赶车的罗小宝,是个急爆脾气,嘴上喊道:“有病号有病号,得罪啦!”没有停车,直接跑过去了。

 

  大雁子觉得没面子,直跺脚,另几位叽叽嘎嘎起哄,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没出声,盯着越跑越远的马车皱紧眉头,忽然,她大叫一声:“不好!快追!叫她们停下!快停下——”

 

  一边喊,她一边朝马车追去。这个大娘是方圆有名的“先生”,会治各种各样的病,大家都尊重她,听她这么一喊,又发疯似的跑,也跟着喊起来,跑起来。

 

  马车停下了,一伙人跑到跟前,大娘累得差点瘫倒,可还是把手搭在李蔓莹的手腕上,给她号脉。大雁子跑在最后,可是也来得及跟罗小宝和两位大嫂解释,让他们放心,这大娘不会把病号给耽误了。

 

  “你看,我一搭眼就看出这丫头是攻心翻,你看看,这臭翻和羊毛疔一起来的,快走,快回去,我给她挑挑,晚了这小命就交待了!”大娘和大雁子爬上马车,跟着回到了总场。李蔓莹下了马车,自己还能挪动几步,要往卫生所去,跑在前面的罗小宝告诉他,卫生所锁着门呢,大夫和护士可能去分场了。

 

  “闺女,你这病大娘能治!要是不能治,咱跟你来干啥?”

 

  “大娘……我难受死了……”

 

  大夫不在,大娘说得又诚恳,大雁子也一直在一边打包票,两位大嫂就把李蔓莹扶回宿舍。

 

  大娘让李蔓莹在床上躺好,从怀里取出一根缝衣针、火镰和小火罐,然后对李蔓莹说:“闺女,别害怕,这攻心翻有三十六翻,你得的是羊毛疔和臭翻,得把前胸后背给大娘晾出来。”

 

  李蔓莹除了流眼泪,一点力气也没有,任凭两位大嫂给她脱掉外衣和秋衣,罗小宝见状,虽然放心不下,可是不得不走到屋外回避。

 

  大娘一边用火镰点火燎针尖,一边指点两位大嫂:“看看这胸口,是不是有一堆黑点儿?等我挑几针,你们就能看见‘羊毛’了……看看,是不是,看见没?”

 

  随着针尖挑破皮肉的噗噗声,几根“羊毛”出现在大娘针尖上。奇怪的是,大娘的针在李蔓莹胸口戳,她并不觉得疼,两位大嫂这才完全信服了。

 

  挑完几针,大娘又用火镰烧烤火罐,把火罐按在缝衣针挑过的地方,一会儿,拔出一堆乌黑的血。前胸收拾完,又把后背挑了,拔了火罐。

 

  “闺女啊,趴着别动,大娘要扒你裤子啦,你这臭翻也得挑啊!”

 

  一听说要扒裤子,刚止住眼泪的李蔓莹泪水又扑落落掉下来。

 

  大娘到底是见多识广,体贴地说道:“丫头是读书人,脸皮薄,你们都快出去,谁也不准看!”

 

  两位大嫂走出去了,大娘用眼神示意走在后面的大雁子回来,帮着把李蔓莹的裤子撸了下来。大雁子可挺麻利,老大娘更手疾眼快,几下就把李蔓莹的臭翻挑了,用草纸把流出来的黑血擦干净。

 

  看到大娘把李蔓莹的病整治利索了,大雁子松了一口气,好模好样的,来了那么一句:“要不是治病救人,咱还真看不见这么嫩粉的腚盘!”

 

  她这么一说,李蔓莹以为刚才谁也没出去,顿时气得哆嗦起来,喊道:“野蛮人!一群野蛮人!”

 

  “野骂人?啥野骂人?”大雁子被李蔓莹的叫喊吓了一跳,不明白这丫头是咋了。两位大嫂进来解释,李蔓莹蒙上脑袋就是不说话,大娘对两位大嫂叮嘱一番:晚上和明天可吃辣的,别喝小米粥,也别吃咸菜。看李蔓莹也不会说句感谢话了,就坐上马车,怏怏不快地让罗小宝送回王江屯了。

 

  虽然捡回一条命,李蔓莹既悲伤又绝望,她和从地里赶回来看望她的丁玉书吵了一架。

 

  “我要走!离开这鬼地方!”李蔓莹怒气冲冲。

 

  “蔓莹,你不是说过……爱情能战胜一切吗?”丁玉书攥着李蔓莹纤细冰凉的手,笑着逗她。

 

  “让你的爱情见鬼去吧!爱情?爱情能当饭吃吗?能当被子盖吗?能当火烧水,能当烟驱蚊吗?爱情什么也不能当!”李蔓莹把手抽回来,藏进被子里。

 

  “困难是暂时的……你看看这些荣军战士,看看他们,这么辛苦劳动,也没有一句怨言,你也穿过军装,你应该像他们一样坚强……”

 

  “别和我说这些大道理!如果今天不是遇到大雁子她们,我早就一命呜呼了!看看这个鬼地方,除了狼,就是大蚊子,成群的瞎虻、小咬,还有这些缺胳膊少腿、聋三拐四、又瞎又傻的人……好几天才能吃上一顿大米白面,顿顿都是高粱米、苞米,还有那些臭烘烘的咸菜,我的胃都烧烂了……总是吐酸水。再看看这宿舍,冬天建的房子,墙到现在还没有干透,这股霉湿味儿,我都没法呼吸。还有,我们女同志和你们睡一个大通铺,男人女人,只隔一道布帘子。你们那边晚上打呼噜,鼾声如雷,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还有你们鞋子里的臭味,抽烟的旱烟味儿,身上十天半个月不洗澡的馊巴味儿……这日子啥时候是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小窝,干干净净,清清静静,只有我们自己?你说啊,什么时候能有?”

 

  “蔓莹!”

 

  “我一定要离开,不能再待在这里啦!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一睁眼就看见泥巴屋顶,被臭虫咬,他起码得有一张干净的小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他要有自己写字画画的书桌,有一扇大窗户,窗台上要有一个开着花的花盆……他每天早晨可以吃上一碗鸡蛋面,他春天有瓜果吃,夏天能吃到一根奶油冰棍!”

 

  “蔓莹!”

 

  “玉书,我们离开吧……我们一起走……”李蔓莹跪起来,抱住丁玉书的胳膊,哀求道。

 

  “蔓莹,你先睡一觉……这事过两天再说啊。”丁玉书推开李蔓莹的手。

 

  李蔓莹怔怔地看着丁玉书,丁玉书把头扭向一边。“玉书,你……你不爱我吗?爱我现在就答应我,我们走吧。我们不是流放犯,这里是西伯利亚,可我们不是流放犯,我们有自由!”

 

  丁玉书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玉书!你站住!丁玉书!”

 

  丁玉书在门口站住,慢慢转过身来,却欲言又止,朝李蔓莹摆摆手,走了出去。

 

  丁玉书没去食堂吃饭,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赵旭升和几个干部去看望了李蔓莹,然后来到办公室找到丁玉书,两个人坐在黑暗里,静坐无语。

 

  许久许久,丁玉书长叹了一口气:“场长,你说,恋人之间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志不同道不合。让她走吧,我不能拦着叫她不走,我的爱情不能缓解她的痛苦,也留不住她。”

 

  赵旭升没想到事情有这样严重,荣军农场有人要离开了。他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玉书,你来农场这几个月,我看出来了,你在工作上是认真负责的人,你把荣军的事业当成了自己的事业,让我尊重!李蔓莹年纪小,你呢,每天干完自己的工作,还要帮我们做很多事,也没看见你抽时间陪她。她这是闹小孩子脾气,你哄一哄,多跟她谈心,我看,她会留下来,你们毕竟相爱那么多年……”

 

  “不,不……”丁玉书打断赵旭升,“场长,蔓莹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同事,都是大学老师。我是在乡下爷爷家长大的,三年前我们认识,中间也是书信往来多……她确实很喜欢我,据说在部队文工团的时候,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拒绝了。她转业到长春没一个月,我就被组织派到农场,我们俩那时候最好,分开一天都不行,她就跟着来了。蔓莹别的事情上没挑的,但是今天她这番话,真是叫我伤心,我们的理想和追求,真是不一样。我不会做逃兵离开这里……哦,请别叫她逃兵,她是因为我才来到农场,她要是想离开,就叫她离开吧。”

 

  “玉书啊,你把我这话当做大哥说的话吧,这么出色的姑娘,你不要轻易就放手,去和她多谈谈,也许明天她就改变想法了,两个人互相喜欢上,多不容易,别犯牛脾气。”

 

  赵旭升把丁玉书拉出办公室,送回宿舍。

 

  十天后,九月末一个晚上,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早晨,李蔓莹要搭农场去伊拉哈取物资的马车,去伊拉哈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回长春。她请长期病假,没说啥时候回来。两只手插在棉袄袖筒里的丁玉书,低着头跟在马车后面,一直送到了营地西面的大路上,赶车的战士着急赶路,不知道这对未婚男女这一别啥时候再见,能不能再见,啪地甩响鞭子,驱赶三匹军马飞驰而去,丁玉书举起手,还没挥动几下,马车就下坡,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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